第一章 「宣戰」
小蓬萊的冬天到了,綿綿細雨已經接連飄了好幾天;縱使今日這般難得無雨,天空也是陰沉沉的一片,彷彿隨時會有雨絲飄落。
儘管是這樣的天氣,當連續假日擺在面前時,依舊不止一戶人家計畫著出遊,大白天快速道路、高速公路上就堵滿了車,鍾馗一行三人驅車上路,自然也被困在車陣中進退不得,只能隨著時暢時堵的車流走走停停。
而導致他們困在車潮中的罪魁禍首,目前就坐在副駕駛座上。
她姓楊,單名戩。
正是幾天前有民眾目擊,出現在自然環境保護區的「海市蜃樓」景觀製造者,第一百七十一代顯聖真君,更是楊戩一系歷代傳承者中罕見的女性繼承人。
今天鍾馗、北斗會和她一塊坐在私家車裡,加入南下觀光旅遊的車流大軍,全是基於楊戩的一句話:「我找到疑似疫鬼皇封印塚的所在地了。」
昨天就是這句話讓不曉得瘋到哪裡去,徹夜未歸,原本清晨歸家打算倒頭就睡到中午自然醒的鍾大將軍,上下眼皮剛闔上又觸電似的彈開,人也一個鯉魚打挺從躺臥變直立,居然是覺也不睡了,招呼楊戩一起去把北斗弄起床,召開三人小型會議。
會議結果就是五鬼坐鎮都城,繼續調查整理疫鬼皇相關情報;他們三個人加一輛車則奔著疑塚去,然後通通被困高速公路上。誰教他們擺在明面的理由,是要「用凡人的方法南下踏青」?儘管究其根本原因同樣是楊戩的一句話:「別走得太急,我還需要一點時間確定內傷不會影響作戰。」
是了,顯聖真君於前幾天獨自探查時,被暗算受傷。
攻擊來源乃手中的四菱殘印。
若非如此,她受到的也不會是表面看不出來,實際上痊癒困難的內傷了;但也因為如此,楊戩越發肯定調查方向的正確性。起碼她有理由相信,依循目前鎖定的線索去抽絲剝繭,最終掘出疫病之主的老巢不是妄想。
所以疫病之主遠端操縱那枚四菱殘印自毀,一來中斷指引,二來爭取時間。
「──換句話說,他暫時還離不了封印塚。」車陣中,楊戩為自己的推論總結:「現在就看是我們先找到他的藏身處,還是他先突破封印、重獲自由。這將決定我們雙方,誰佔得先機,擁有進可攻、退可守的優勢。」
「話是不錯,但依照妳的謹慎,單是疫病之主奇襲應該還不足以支持妳下最終判斷。」說話的人靠著駕駛座椅背,丹鳳眼斜睨,兩手根本沒放在方向盤上,而是抱在胸前。
很顯然,凡俗的交通法規對鍾大將軍約束力全無,這傢伙自從堵車後,就是這麼一個開車法──在方向盤上貼符紙,弄一隻生前駕駛技術不錯鬼魂附著其上,代替他駕駛。他老人家坐在駕駛座,不過是擺個樣子。
「因為攻擊方式。」
鍾馗一揚眉,臉上分明寫著「願聞其詳」;北斗的腦袋也從兩張前座之間冒出來,睜大眼睛一副等待揭密的好奇模樣。
楊戩見這兩人懶得動腦筋,倒也乾脆,接著便道:「你們說,四菱殘印為什麼早不爆、晚不爆,偏偏我快找到封印塚的時候爆了?我的答案是距離。」
「本來哪怕疫病之主親自現身攻擊我都不會這樣懷疑;可是四菱殘印自爆,時間、地點又如此巧合,就讓我不得不懷疑該枚殘印正因為被我隨身攜帶,重新進入與疫病之主共鳴的範圍,才成為奇襲的媒介。」
聽到這裡,鍾馗登時瞭然,遂道:「也就是說疫病之主並非不想阻止妳,而是身陷囹圄,只能被動等待妳進入他的攻擊範圍。」
「就是這樣。」楊戩笑著應和,「他不指望永遠不被找到,他只是想在被找到前累積足夠多的資本。然後就算我們不再找他,他也會由暗轉明,主動找上門。」
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倒是顯得默契非凡。
兼且男方英挺帥氣,邪肆的氣質通殺絕大多數女性不在話下;女方美艷逼人,野玫瑰般肆無忌憚綻放的妍麗,簡直像在跟所有男人下戰書,等著看誰能把她征服。這樣的兩個人坐在一起,北斗從後座看去,倒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對。
只是他們之間的氣氛,怎麼有股說不出的古怪呢?北斗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一門心思想找出癥結點,居然連說話都忘記了。
無奈不管他從哪個角度觀察,他們的互動模式貌似都與平常毫無區別,以致到最後,北斗只能把這份感覺歸結於自己太敏感,從而導致不該有的誤判。
剛好,車子在此時龜速駛出擁堵路段,車速重新提起。
鍾馗和楊戩的對談因而中斷。
等他們再度聊上,那種奇怪的感覺已經煙消雲散。見狀,北斗只好將不解暫埋心底,且當沒這回事,打開話匣子加入新的討論。
三個鐘頭後,他們總算驅車抵達目的地:一處叫做「沐湯」的民宿山莊。
據楊戩所言,這是距離疫病之主藏身處最近的落腳點。不過在聽她說明的時候,鍾馗、北斗一致認定,真君大人選擇「沐湯」的真正原因,是她最後補充的那句話:「這裡的泥漿溫泉相當出名,千萬別錯過。」
楊戩八成是打算工作休閒兩不誤,順便泡湯放鬆了──尤其當他們發現這裡的湯屋既非混浴、亦非分浴,而是住房配套的獨立半開放空間後,就越發堅信這一點。更別說他們入住後,楊戩的頭一句話,就是提議泡溫泉打發時間。
「反正要晚上才能行動,大白天的,萬一搞出大動靜可就驚世駭俗了。」她如是道。要說這沒有預謀,恐怕只有三歲小孩會相信。
可是架不住人家理由充分,想反駁都找不到反駁點。因為除了泡湯,他們就剩修練和睡覺兩個選項;畢竟外頭風景再美麗也不如仙界,根本勾不起他們遊覽的興致。
念及此,二人索性遂了楊戩的願。
又不是沒一起泡過,她敢看,他們為什麼不敢給看?再說楊戩總會自覺變作男性形象,也沒什麼好不自在。
兩位男士想當然的以為。
所以楊戩拖拖拉拉不曉得在幹麻時,他們也沒當一回事,見湯屋裡個人獨立浴池溫泉水差不多滿了,也就先泡下去。
這一泡可不得了,伴隨著楊戩稍後進門,鍾馗、北斗頓時感到體內外兩股熱浪,達成統一戰線裡應外合的威力──楊戩居然是以女性體,圍著一條浴巾就進來了!
他們誰也沒料到會出現這一幕。
無預警的衝擊令兩位男士傻眼,有那麼幾秒只知道愣愣看著,一點反應也沒有;等他們打了個激靈反應過來,楊戩已經佔據中間的浴池,先是別具風情地睨了鍾馗一眼,而後施施然閉著眼睛享受起溫泉水的滋潤。
「這是什麼意思?」鍾馗愕然。
他與楊戩不經意選擇的方向恰好面對面,目光筆直看去就一對半隱沒在水中,雪白渾圓、若隱若現的雙峰。
「有問題!果然有問題!」浴池在另一個方向,只能看見楊戩盤起的長髮,以及白皙頸項和小半個背脊的北斗,心中不禁疾呼:「這根本是在請負心馗的眼睛吃冰淇淋嘛!難道說……哦哦,難道惡魔戩準備攻略她的青梅竹馬了?」
越想,天庭八卦王越是興奮。
這種事情不是不可能,與之相反,那是大有可能!北斗不是瞎子也不是遲鈍到極點的木頭,這麼多年看下來,哪還不曉得某人對某人其實有幾分意思,只是顧慮重重,長久以來都保持著好哥們的偽裝,從不戳破。
只是興奮歸興奮,北斗的理智仍很清醒。
這使他發熱的腦袋很快冷卻完畢。
誠然,好朋友能有好姻緣、好歸宿,他不僅樂見其成,還會送上最誠摯的祝福──前提是這場姻緣妳情我願,除了真摯的感情不摻其他雜質。然而,楊戩此時的表現看在北斗眼中,卻是怎麼都跟「正常」搭不上邊……
似這般曖昧含蓄的肢體暗示,委實不像楊戩的風格。
這個女人若有「那種」打算,表達方式絕對會大膽到令絕大多數男人都瞠目結舌。好比對男方霸王硬上弓,美其名曰「借種」……等等行徑,只要是楊戩做出來的,他北斗星君鐵定不會花一分力氣去表達驚訝。
北斗默默靠近浴池邊緣。
個人湯池與他呈對角線的鍾馗顯然已經猜到北斗想幹麻,同樣不動聲色地貼近池邊。
湯屋地面的積水蕩起漣漪。
似乎有一隻透明的手,持著一桿透明的筆,以水為墨,以地為紙,書寫下留言:「你怎麼看?我都懷疑惡魔戩的內傷傷在腦部,她腦瘀血了!」
「……我覺得好冷。」
北斗不解,用積水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她對我拋媚眼,你沒看見?那個媚眼讓我泡在溫泉裡都起一身雞皮疙瘩!」鍾馗這次接手很快,仙力推動、筆走龍蛇的字跡充分說明了他內心的激動。句末,他似乎覺得一個驚嘆號不夠表達內心震撼,停頓一下,又鄭重其事地連加三個。
「不就是媚眼,你又不是沒見過?幾時變那麼虛啊?」
「重點是楊戩,不是媚眼!」一邊推動字跡生成,鍾馗也隔著湯池狠狠瞪,「你自己想像,如果惡魔戩也對著你拋媚眼……」
寫完這行字,鍾馗飛快抹掉,就怕楊戩突然睜眼瞧見。
另一頭,北斗卻是愣了幾秒,似乎在依言假設情境,還因此打了個冷顫,才用水勾勒出字跡──「好可怕啊我的媽……」
「你忘記傳承者多數出生就是孤兒嗎?你媽我都沒見過呢,怎麼就可怕了?」
這段文字……當然不是鍾馗寫的。
實際上看見這行字的瞬間,鍾馗腦袋裡只剩一個想法:「死道友不死貧道。」然後果斷退開池邊裝死。
誠然,他自己也知道這種行徑叫「不打自招」,對洗脫嫌疑毫無幫助;可是面對突然加入筆談且表現異常的楊戩,鍾馗內心當真只有閃得越遠越好一種念頭。
君不見被逮到現行的北斗看著地板上那行水字,整個人已經陷入思緒延滯的半癡呆狀態?他的反應,很好說明了鍾馗心中的忌憚。
孰料寫完那行字後,楊戩並沒有追究此前鍾、北二人筆談的內容。
她單手支著臉頰,嫵媚白了鍾馗一眼。
「看來你們都覺得婉約風格不是我囉。那就──來、點、直、接、的、吧!」她說話慢條斯理,一字一頓。但每頓一下,鍾馗心中不安的預感便加重一分,讓他幾乎忍不住要不顧走光的風險,奪路而逃!
現況卻是為了防止適得其反,鍾馗壓根兒沒動。
可是楊戩居然站起來了!
倘若換一個女人約鍾馗泡湯,並做出如此膽大妄為的挑逗,鍾馗肯定沒有二話就吞吃下肚;偏偏是楊戩,鍾馗不敢按「慣例」來,只得火速轉身來個眼不見為淨。另一頭的北斗則火速趴下,把臉框在兩臂之間,做足了「非禮勿視」的姿態。
遺憾楊戩沒打算這麼放過青梅竹馬。
他們泡湯用的是個人池,顧名思義,其內部空間大小乃針對單人可以輕鬆舒展而設計,硬要擠進第二個人雖然不至於塞不下,磕磕碰碰卻在所難免。像現在,因為楊戩擠過來了,鍾馗就清晰感覺到背部貼上某種軟綿綿、充滿彈性的東西。
他頓時嚇得全身僵直,一下子便從花叢老手退化成情場初哥,口氣虛弱地反問:「妳、妳、妳……玩真的?」他相信身後那份豐滿雄偉,是個男人倚靠上去就會舒服到捨不得離開,但想死賴著也得有相應的本錢啊!
先前他還覺得北斗關於「楊戩腦瘀血」的論點不著調,現在他絕對百分之百贊同!一個勁讓他吃豆腐卻不吃他豆腐的楊戩,哪裡像那個惡魔戩了?假使這都不叫有問題,那得糟糕到哪種程度才算出了問題?
鍾馗正想著,耳邊突然傳來楊戩失望地嘆息:「唉,你們真無趣……兩個大男人,怕我一個弱女子怕成這樣?」
做出以上發言的真君大人由於角度關係,自然沒看見背對她的鍾馗、把臉擋住的北斗,聞言抽畜的顏面神經。
很顯然他們並不認同「楊戩是弱女子」的可笑說法;更不客氣的說,他們以為楊戩也算「弱女子」的話,世上鐵定沒有強悍的女人了。
萬幸在抱怨之後,聽在鍾馗、北斗耳中無異於天賴的水聲和穿衣窸窣聲接連響起,兩個男人儘管沒有動作,心裡卻齊齊鬆一口氣,謝天謝地謝楊戩終於不再戲弄他們──只可惜,這份喜悅興起得太早。
穿好浴衣的真君大人可沒說就這麼算了呢。
她彎腰敲了敲趴著裝死的北斗後腦杓,俏臉掛著很溫和、溫和到北斗星君心底發顫的笑容,輕聲道:「北斗弟弟啊,問個問題:一定要你在我跟負心馗之間選邊站,你會不會立場堅定的站在我這邊呢?」
選擇題?二選一?
──錯!
直覺告訴北斗,敢否認他一定會死得很難看。有此前提,北斗思考不到一秒,馬上拋棄兄弟宣誓:「我永遠堅定跟隨真君姊姊的腳步!」
楊戩果然笑得更溫柔了。
「好險、過關……」
北斗悄悄喘了口氣,改用同情眼神瞧著聽見動靜而轉身的兄弟。因為他太清楚自己輕易過關意味著什麼,那代表真正麻煩的部分,完全針對鍾馗而去……果然,他接著就聽見楊戩吐露勁爆發言:「吶,伏魔大將軍,我要向你宣戰。」
水蒸氣升騰,視野霧濛濛的湯屋裡,登時靜默無聲。然而,或許是楊戩今天已經表現出格很嚴重了,他們發現除了無言以對,驚訝幅度並不算大,好像楊戩再做出更誇張的行為,他們也有辦法消化並接受。
「妳想怎麼戰?」
鍾馗總算從一系列衝擊中緩過神,勉強讓自己平心靜氣地反問。
楊戩雙手還胸,襯托的胸部倍加豐滿,而後微微彎腰,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坐在湯池裡的鍾馗,正式發出戰帖:「返回都城以前──我、要、征、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