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害者與執法者
天色漸明,這是一座正逐漸甦醒的城市。
晨練的人、上班上學的人,陸陸續續離開自己的安樂窩,融入早晨清冷的街頭;此外,也有一部分「人」剛結束深夜狩獵,或心滿意足,或沮喪失落,但同樣慢騰騰地踏上歸途,好替下一輪午夜盛會積攢足夠多的精力。
這個時間點氣溫依然偏低,初升朝陽尚不足以驅散沉澱了一個晚上的冷寂。
普通鬼魅儘管在陽氣較盛的白晝無力橫行,可是現在,城市內大樓林立製造出許多陰影,足夠那等力量不強的小鬼自由來去……當然,能夠如此行事的時段僅限於清晨與向晚十分──除非是鬼修或厲魄。
只不過方正不清楚這些,它一路飄,一路膽戰心驚。誠然,它早就沒膽沒心,可是感覺忘不了啊!即便那些東西隨著肉身死亡,已經永遠離它而去。說來說去,它就是個懵懂無知、壓根搞不清楚狀況的新鬼!
若非它從半夜待到凌晨,仍左不見黑白無常,右不來牛頭馬面,甚至一個指引提示或鬼差也沒有,它根本不曉得人死有知該往何處去?沒辦法,又不願繼續在死亡現場徘徊,它只好漫無目的的飄蕩街頭。
孰料不走沒事,一走,馬上出大事!
方正生前從不知道,原來它生長、打拼、成家立業的地方,它從未真正瞭解過。這裡竟然隱居了不少奇人異士,一個兩個都可以看見在街頭巷尾到處蹓韃的它!
它瞬間就毛了!
它確定,他們的確能看見它,不是偶然,亦非直覺,確確實實是憑肉眼在捕捉它的形象!如果手邊有適當工具,它相信要他們把它畫下來都不成問題──僅此一點,已足夠將它生前建立起來的世界觀徹底顛覆!
它不敢動了。
難怪故事裡總說鬼只在晚間出沒,如今它懷疑問題不在鬼,而是有活人未知的不成文規矩在從中作梗。它現在像隻奇珍異獸被圍觀,就是因為在不知不覺間破壞了規矩……嗯,對吧?應該是吧?
「唷,你什麼鬼?居然膽大包天往太陽底下湊。」
男人的嗓音來自身後,十分突然,方正沒有準備又心思紛亂,一驚之下,登時被嚇得往前衝出好一段路,方才意識到對方並非在責問它為何破壞規矩?單純是對它提問罷了。念及此,認知到是自己反應過激,方正訕訕飄回。
它早就憋了一肚子問號,終於有個疑似願釋出善意的對象,豈容錯過?回過頭,方正首先看向說話的男人,不想眼角餘光恰巧捕捉到一抹倩影,方正至死不悔改的好色本性頓時抬頭,兩顆眼子瞬間被牢牢吸引住,再難挪開。
她真的很美,絕世風華不似凡人,換通俗易懂的形容也可以說:「此女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見?」以至方正盯著看了快一分鐘,她的男伴已經不爽地頻頻咳嗽暗示,眼珠子才千般不願、萬般不捨的挪開。
反正都已經死了,再貪戀美色也只能看看,何必因此和別人鬧不愉快?方正很能區分其中好壞得失。
何況美人的男伴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貨色,儘管面目並不凶惡,眉間蘊含濃濃煞氣也不是假的,它是生意人,太明白這種人的難纏與不好招惹,自然得擺正態度。
「抱歉、抱歉……我是剛死的鬼……」他主動接上被擱置有一會的話題。
男人一聽,眉毛揚起,彷彿方正所言極端不可信,近乎無禮地把它從頭到腳、從腳到頭,來回打量過好幾遍。最終他還是搖頭,盯著方正直白道:「青色一般代表生機,在新死鬼魂身上我從未見過。」
頓了頓,男人沒給方正插嘴的機會,又是一串分析吐出:「我記得正常鬼魂凝結成型,顏色普遍介於灰與白之間;厲鬼邪魄則會染上深黑、血紅兩種顏色──這得依它們墮落的原因、做過什麼而定。可是青色……印象裡,青色根本是木森的專屬色,他五行屬木,掌生。」
言畢,他拿眼神徵詢身畔麗人。
「我也沒有。」她細細思索後,給出相當篤定的答案。
方正不笨,先前表現像個失智鬼,純粹是沒有頭緒,也不曉得他能做什麼?應該做什麼?現在則不同,它聽得出來面前一對男女是在質疑它鬼的身分,甚至於否認──「啊──別亂猜!我是方正、一個鬼!死亡時間在昨夜十二點到凌晨一點之間,死在家裡,死因……死因……死因是……」
它努力回想,不願意死後還被否定存在。因此,它必須證明自己的身分……可是,它的頭好痛,像是靈魂要被撕裂的那種痛……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
它歇斯底里,形體隱約有潰散趨勢,只有那抹青色似由裡而外渲染出來的,分毫不受影響,也從根本上杜絕方正魂體異色,是受外來因素影響導致視覺辨色錯誤一可能性。不過它痛苦的模樣,同樣不似作偽……
見它沒有自己停下來的意思,眉間凝煞的男子頭都大了。他是鬼修不假,是伏魔大將軍麾下火象靈鬼更沒錯,但他火剎主鎮邪呀!舉凡輔助性質的術法,只要偏向救助類別的,他一律十竅只通九竅──一竅不通!
「嘖,自找麻煩。」
他現在後悔看見奇怪的鬼就靠上去了,能不能重來?這實在太破壞某個討厭鬼終於不在,他約到佳人吃早餐的好心情了。然而想歸想,他更覺得方正詭異的情況應該匯報給主人知道,最好連當事鬼也能帶過去。
鑑於此,他還是開口求助:「胡姬,可不可以幫個忙?」
旗袍盤髻,論打扮論相貌,全充滿東方古典美的白狐小姐柳眉輕皺,替對方的情況感到憂慮,手上動作倒不見遲疑,素手一揮,成片金光點點灑出,自上而下籠罩住半空中抱頭蜷縮的方正,徐徐撫平它的狂暴……
「……我……我……」方正茫然了,表情再不復先前靈動。它也不管旁人,口中自顧字呢喃著:「……塞住了……我想不起來、想不起來……」
它無助、它恐慌,它急切需要一個避風的港灣。然而,看在火剎與胡姬眼中,其種種反應帶給他們的最直觀感受即是──
「娘的!這回問題看樣子可真不小!」
既然問題不小,哪還需要客氣?
這陣子修為更加精進,已經可以長時間保持普通人類男子型態的火象靈鬼,也不管方正當前狀態何等失魂落魄,立即動手收鬼;方正毫無反應,任憑火剎掌中噴吐出來的火焰將它籠罩,最終縮小化作一顆球狀結晶體。
火剎的身體同步燃燒,熊熊烈焰中,他的身高同樣在縮水。當火焰熄滅,僅是眉間凝煞的青年男子,已搖身變作一名面目凶惡、膚色棗紅的小小少年。
封存著方正鬼魂的火焰結晶,輕巧落入他掌中。
「那個,胡姬……」
「要飛回去的話,順路帶我一程?」胡姬明顯對方正的奇特狀態上心了。說完,她居然真的打電話向任職的幼稚園請假,對面一聽理由和某將軍有關,立即準了!
告完假,胡姬的身姿體態也作出改變,只見美麗女子倏地被白光籠罩,待白光消散,原地就剩一隻兩條白尾蓬鬆、毛皮光澤柔順的小巧靈狐。
小小白狐一點也不怕生,兩次借力蹬跳,便攀到恢復真面目的火象靈鬼肩頭。這一舉動,明顯令火剎受寵若驚,以致被肩頭上的小白狐連連催促好幾次,方從狂喜中回神,力求表現般加足馬力朝回程狂飆!
「……不會回頭了吧?」自從火剎、胡姬與方正打照面後,再無往來人車的街道上,一個聲音忽然響起。
「火剎大人還趕著向將軍復命呢。再說你以為火剎大人會不曉得我們在場?呆頭鳥!」另一把尖細嗓音回應。
先前說話那位聞言,馬上不爽了!
只見一隻小麻雀撲騰著翅膀從大樹茂密的枝葉裡跳出來,相當人性化地揮舞翅膀、衝著牆根指指點點,並口吐人言:「靠!說話就說話,別亂罵!你以為都是肖老大麾下,共同負責『超自然事件時期街區封鎖』任務,我就不敢啄你啊!」
牆根處,一隻與柏油路面同色的肥大老鼠不甘示弱,旋即人立而起,豎直前爪最長那根指頭表達鄙視後,才主動拉回話題:「少廢話,快到前面去!差不多該解除術法,恢復這條街的人流了!」
麻雀拿鳥語一通狠罵,而後忿忿飛往街首;大老鼠一甩長尾,也往反方向迅速奔去。
不一會兒,彷彿被無視遺忘的街道,慢慢又出現往來通行的人車;那一路追隨方正的眾多目光情知已無戲看,亦就此解散。
世事偏就這般湊巧。
當火剎一行帶著奇怪鬼魂往回趕之際,血案現場那位鄧警官與他的高人朋友也正驅車往後者祖師爺家疾駛,兩方人因此在目標樓房底下不期而遇。
「啊!你、你你你……」
鄧警官姓鍾的高人朋友眼睛瞬間瞪圓、充血,本就不怎麼令人信服的高人風範,崩毀越發嚴重。只有他老大渾然不覺,眼裡心裡就剩下對面某個平常是小渾蛋,偶爾會變身小白臉的火象靈鬼,跟他肩膀上小巧玲瓏的白狐!
「你卑鄙無恥!」
「……有道,你指的位置沒有人……呃!」
話音未落,鄧維彬也不由自主瞪圓眼睛。理由很簡單,他口中「沒有人」的位置,在他說出那樣的話後愣是憑空顯現出一個人的輪廓,逐漸清晰……鄧維彬這才看清楚,引發鍾有道震驚的赫然是個予人詭譎之感的男孩子。
擔任重案組刑警這麼多年,窮凶惡極到近乎沒人性的殺人犯他也不是沒親身接觸過。然而,即便是那等六親不認、殺人為樂的瘋子,他也未曾感受到跟面前這少年一般濃郁的煞氣!倘若光憑感覺,說對面站了個萬人斬的劊子手他都信,獨獨不會以為,是個看上去絕不超過十二歲的小小少年。
這個……應該不是人吧?
念及老朋友號稱繼承鍾馗道統的家族傳承,又親眼見識過他捉鬼驅邪的本事,鄧維彬甫見火剎絕對非常態的登場方式,源自直覺判斷的優先反應,就是十分不禮貌地給對方打上「不是人」的烙印。
──天曉得他絕對沒有任何其他意思!
萬幸火剎沒有讀心能力;有也無妨,因為鄧維彬運氣很好,猜測命中了事實。除了鬼,還真少有哪一族的孩子,年紀小小就能把臉長猙獰。
「你這卑鄙小人有沒有趁我不在做對不起胡姬的偷雞摸狗之事給我從實招來!」鍾有道一口氣換也不換,質問氣勢之雄渾彷彿已捉姦在床,鐵證如山!
可惜別看火剎個頭小了前者不止一號,氣勢分毫不弱,回敬白眼一枚不說,還奉送三個字:「你有病!」
這下子鄧維彬算看出來了。
老朋友和鬼男孩非但認識,其中更有一段他暫時猜不出來的恩怨糾葛;不過「胡姬」這個聽起來不像現代人的名字屬於女性無疑,由此判斷,極有可能是一筆風流債……想到這,一時難以介入鍾有道與火剎罵戰的他,眼神頓時變得古怪。
好一段人鬼三角戀哪!
就不曉得那位芳名胡姬的女性,是人是鬼?鄧維彬懷著這般疑惑,還不曉得只要他繼續跟著鍾有道,很快就會進入一個若無機緣、興許極盡一輩子的想像力都無法架構出來,光怪陸離的真實世界。
不過在那之前,鍾有道倒先開玩笑般賞了對方一拐子,無奈回頭,沒好氣地罵:「去你的!你什麼眼神?我像是那麼飢不擇食連鬼都好的人?」
「誰知道?人不可貌相啊!」鄧維彬腦海裡如此回應,臉上倒是大鬆一口氣。
「胡姬明明是妖!」
早就打定主意這趟來,要讓鄧維彬多瞭解一點世界的真相,以免某個老在處理靈異案件的笨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萬一哪天他來不及救,不幸栽在裡頭。因此說起胡姬的種族身分,鍾有道可沒有絲毫要隱瞞的意思。
「……」
鄧維彬大感錯愕。
儘管有這麼一個職業捉鬼、家學淵源深厚的朋友在,神神鬼鬼的事情他接受度很高,可是這妖怪……坦白講,妖怪什麼的他從來當作民間故事在聽,壓根沒信過,更不曾料想到諸如「人鬼情未了」、「人妖生死戀」之類的狗血情事,會在生活周遭真實上演。
奈何如今「妖怪」一詞,偏偏從替他揭開世界真相一小角的老朋友口中冒出來,他縱使想假裝聽不明白都不成,唯一的應對之道,便是利用被鍛鍊到無比粗大的神經,強逼自己接受現代版聊齋故事就在身邊真實上演的事實。
「……這樣說來,胡姬是……」他幾乎沒有思考,目光自然而然鎖定火剎肩上,擁有兩條尾巴的小白狐──胡姬,可不正是「狐姬」麼?
嘴唇動了動,好奇心一發不可收拾的鄧警官正準備打破沙鍋問到底。不料幾人頭頂處,一把屬於女孩子的嗓音忽然響起:「喂!你們打算在下面扯到幾時?」該聲音很獨特,隱約似有金鐵交鳴聲混雜其中,令人過耳不忘。
鄧維彬隨眾人抬頭看去。
一名穿著短袖襯衫搭吊帶褲的帥氣女孩,正凌空俯視他們。而他,竟然無法在心裡找到一點驚訝情緒,彷彿在這年頭,十歲出頭的女孩會飛天是理所當然……這讓他如何不在心裡感慨一聲:「習慣果然是種好可怕的東西!」
光思索這點,就讓他完全忘記去追究鬼怕天師的慣性,怎會在此完全顛倒?他這位天師朋友別人說什麼是什麼的德行,彷彿見到貓的耗子,根本被鬼女孩的氣場全面壓制!
誠然,他實在沒有立場說別人。
因為他同樣為女孩兒氣勢所懾,不知不覺就被牽著鼻子走……等回過神,他已經在一戶民居裡。
家主人就坐在他前方,一雙少見的深邃丹鳳眼正在打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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