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敵的初會
幽冥島,乃一座四面幽冥海環繞,死魂魚潛伏其中的異空間島嶼;亦是創世神王九位神子中,主宰生死輪迴、黑暗破滅的冥神降臨各界時,臨時棲身的別宮。
當年,為了剷除剩下破壞意志的奈修瑞恩,被選中為神使的洛特、穆亞、馮勒、塔迪,曾經在此接受訓練,因而住過一陣子。
今天他們再度踏上這塊土地,也算是故地重遊──假使四人組中的三個沒有奄奄一息,泡在幽冥島特色藥浴裡竟跟屍體一樣,一根手指頭都不願意動的話。
「……這種『故地重遊』──」
浴池裡,一顆頂著滴水燦銀髮的腦袋,發出壓抑醞釀已久的沉悶怒吼:「下次誰再找老子,老子非得活剁了他不可!」
「別把好不容易恢復的體力浪費在這裡吧?洛特。」慣常束成栗色馬尾的長髮,此時正散開披在肩上的模範騎士出於善意勸阻。
不過看他不太放心左瞧右望的樣子,顯然勸阻雖是真心的,但他其實更擔心「狄爾希斯魔咒」應驗,那萬年惡魔察覺有人在想他,又從未知的神秘角落鑽出來──就像他們這次「故地重遊」的根由一樣。
沒錯,他們是被冥神左右手之一的埋葬軍團長,難纏的死神頭目狄爾希斯‧赫雷克爾,集體打包帶來的。然而實際倒了血霉的只有他們三個,馮勒有個好老師半途劫人,用比「試驗新戰獸」更名正言順的理由把學生拎走。
現在某個幸運逃過一劫的冥神親傳弟子──那個有著冰藍色長髮和俊美容貌,乍看下好像弱不禁風的小白臉,正用洛特看了相當不爽的姿態悠哉坐在池邊看書,美其名曰:「在精神上跟你們同甘共苦。」
天知道洛特聽見這種話的當下,有多想動用他家坐騎索米的夢魘族王子身分,直接發動夢魘大軍,讓馮勒不必「委屈」於精神層面,連肉體也能和他們同甘共苦。
「就是!你還不如把力氣攢下來,下次用來逃跑。」洛特另一個難兄難弟,泰坦與炎魔之子塔迪在一邊給穆亞幫腔。
但聽這位黑髮紅瞳的仁兄講話時尾音連連飄就知道,他只是嘴巴上說得好聽,實際上跟洛特一個樣,渾身沒勁還硬要跟人拌嘴,純屬沒事找事。
而且他不但給自己找事,還找別人的事。
馮勒因此被盯上。
儘管認真說起來,導致事情發生的根本原因其實在馮勒身上。誰教他的行為充滿濃厚幸災樂禍的味道?他挑來的書又比本身行為更不知收斂,又寬又厚又醒目,也不曉得是哪個閒人窮極無聊下的手筆,金屬製封皮閃亮亮的讓人眼花。
塔迪的提問,理所當然與這搶眼玩意兒脫不了關係。只聽他中氣不足的嗓音,輕飄飄地問:「欸,馮勒……我說你到底怎麼挑書的?那麼個又大又重的金屬疙瘩抱在懷裡,你也不嫌累。沒人拿那種東西打發時間吧?」
「這個啊……」
馮勒渾然沒把塔迪帶刺的發言放心上,慢條斯理合上書頁,拍了拍那本書的金屬外殼,才接著說:「也沒什麼,只不過看見這本書的瞬間,翡翠幽瞳突然睜開,回饋給我一段很有趣的意外歷險,所以我就把它拿回來了。」
他的表達方式輕描淡寫,還帶著幾分歡樂。
偏偏就是這樣才讓洛特幾人由衷感到不妙。原因無他,馮勒感到歡樂的時候,往往就是其他人倒楣的時候……想到這裡,大夥兒反應一致,通通退到浴池靠牆的那側,力求與馮勒保持安全距離。
見狀,馮勒依舊無所謂的笑著,自語道:「狄爾希斯教官不久前把我的煉獄骨龍全部借走,好像說明天要給誰加料的樣子……躲到教官暫時找不到的其他世界,難道不是個好主意嗎?」言畢,他似乎不打算奉陪了,站起來後連招呼都不打就轉身走人。
剩下浴池裡三個男人面面相覷。
最後,洛特秉持「寧可信其有」的態度,詢問另外兩人:「……你們誰知道馮勒昨晚在哪過夜的?」
「我只知道他沒有回來睡。」塔迪答很快,可是答非所問。
「我們還是現在跟上去吧,其實馮勒就是這個意思。」穆亞苦笑著,給出最實在的提議。於是片刻之後,又有三人先後離開藥浴池,踩著有氣無力的飄飄步,追向前頭不遠處明明走出來有一會了,卻仍在同一條走廊上某位醫官。
「聰明的選擇。」馮勒止步等待,神色毫不意外。
「我們躲去哪?」
「書上第一頁就明白指出,創世祖神不止一位。」馮勒也不玩神秘了,他知道洛特最關心這點,果斷共享訊息:「我猜念了書上的咒,應該會被送到另一位創世神所演化出來的其中一個位面。那樣的話,教官就算很想也暫時抓不到大家了。」
「幾時走?」同樣勤於逃避的神魔混血兒接著問。這次就不勞馮勒回覆了,洛特馬上代答:「現在回去收拾,今晚就閃人!」
是夜。
無風無雨,仰望天穹就連雲層也格外稀薄,一眼即可瞧見高掛天邊的明月。忽地,天邊亮起一點熾白,越來越亮……
「轟隆!」
驚天巨響無預警炸開,聲震四野,隆隆回聲兀自回蕩不休,自然也驚擾了無數沉沉入夢的人們,個別膽子比較大的紛紛離開被窩,從窗、從門、從任何可以觀察外界的地方往外張望,企圖搞清楚擾人清夢的元兇。
可惜,真相誰也沒看清楚。
動作比較快的頂多瞧見一束激光自高空驟降,形似閃電;動作比較慢的根本什麼也沒看見,因為他們趕到之前,足以暫時性致盲的強光已經取代了夜景。待一切異狀平復,視野恢復清晰,這些膽大的好奇者能夠看見的,就剩下再普通不過、早就看膩到不能再膩的尋常夜色。
──與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夜晚,都沒有絲毫不同。
「……幻覺嗎?」
「靠了,難道這是極光?」
「搞什麼啊,莫明其妙……」
……
不明所以的人們發出諸如此類的抱怨,但是有追根究底精神的卻沒幾個;再者,即便真有少數份子發揚了大無畏的求知精神,匆匆拿起照相機、攝影機衝至戶外,也不過是多幾隻不曉得從何找起的無頭蒼蠅。
然後人們會慢慢把今夜的遭遇當作茶餘飯後閒磕牙奇談,一說再說,直到在時間影響下漸漸把事情淡忘。
──不過該模式僅限於一般人和局外人。
對由於「天外奇景」降臨而產生的「直接或間接受災戶」來講,今天晚上注定有許多事情,讓他們即使想忘掉也得銘記好長一段時間……甚至一輩子。
誰叫他們小區的「禁忌」被那記預兆全無的天外驚雷打破,導致據說睡著不久守護者被驚醒,緊接著,一場小區內絕大多數早就摸熟守護者逆鱗的住戶們,用膝蓋想都能猜到原因的惡戰,不出預期的爆發!
其中主動掀起戰端的一方,就是他們這個城市、乃至這座眾生喚作「小蓬萊」的海島守護者──伏魔大將軍,鍾馗。
至於激怒鍾大將軍的是何方神聖,他們這些偽裝成人類、居住在人類城市裡的妖魔鬼怪就不甚清楚了。
只是對方被壓制著打地面戰的主戰者,背後生有三對翅膀的鳥人型態,免不了令他們聯想到一支西方神界三脈主要神系裡,號稱「戰鬥兵器」的種族:天使。
不過他們的瞭解,也只達到這種程度。
這些長期定居小蓬萊、更是住在伏魔將軍附近的眾生,太瞭解這位都城守護者「地雷」被觸發的無窮威力,可不願意為了滿足小小的好奇心,冒著慘遭池魚之殃的風險去探究細節。
以他們的立場而言,這時候躲在家裡假裝神經粗細媲美恐龍,根本沒察覺外界動盪,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反正……結界已經架起來了不是?
無數雙眼睛都瞧見對小蓬萊的守護者,伏魔大將軍鍾馗最忠心耿耿的五行靈鬼,在落雷降臨之際便飛到空中散開,各據住宅小區邊緣的一點,合力張開一座五角形的結界;同樣也目睹鍾將軍的親密戰友,顯聖真君與北斗星君,緊隨箭矢般射出並對上「鳥人」的鍾將軍親臨,一左一右為他掠陣。
既然天塌了都有高個兒頂著,他們還要憂慮什麼?
他們不必擔心今晚的混亂會影響未來的生活,伏魔大將軍身為小蓬萊的守護者,自會彌平隱患;明天的日子該怎樣過還是怎樣過,一切照舊,普通人不會曉得本住宅區發生過一場大戰,也不會知道這裡的住戶──九成以上非人類。
言歸正傳。
說說伴隨落雷而至的「鳥人」吧!
住宅小區的妖怪們猜測方向並沒有錯,來者的確是天使、墮落的六翼血天使,與本世界原住民認知裡西方神界的「戰鬥兵器」,似是而非的另類存在──起碼在羽色上,就算把西方的天堂地獄通通翻一遍,你也別想找到一個羽翼同樣殷紅似血的天使或墮天使。
換句話說,他是獨一無二的。
眼下這位世間絕無僅有的天使,正處於極度不爽的狀態。實際上,大概也沒有誰剛旅行到某個地方,連當地風俗民情都來不及體驗,當地居民就因為你一隻腳踏入他們家園的土地而喊打喊殺,還能保持心情愉悅的。
洛特覺得他們一行人就是遇到這般不講理的狀況。有、鑑、於、此──他發誓以後再也不相信性格惡劣的預言師,任何一個不靠譜的預……不對,那連預言的邊都搆不上,應該是不靠譜的直覺!
洛特惡狠狠地腹誹。
遺憾這對改善他的處境全無幫助。
儘管動身之前馮勒就強調過,不同的創世神意味著不同的位面法則,代表去了那裡,很多東西都必須重新適應,其中也包括力量的運用技巧;只是他依然小覷了規則改變帶來的影響,萬萬沒料到初至異域,力量會被徹底禁錮在體內,僅可作用於本身,無法外放。
甚至、明明他與魔劍夜痕幾千年偕同作戰,默契早就好到如同一體,夜痕就是他手臂的延伸,但任憑他手段變換,力量就是無法傳導到劍上。
──反而是接觸戰,他沒有一絲一毫意外。
因為他的故鄉魔界,就是那樣一個地方……隨時、隨地,戰鬥都有可能打響;想要在這種充滿血腥暴力、強者就是真理的環境中長大,就必須融入它、適應它──最後掌控它。所以他早就養成無時無刻不保持警惕,隨時準備迎接戰鬥的習慣。
若問他對當下的遭遇戰有無感想?洛特只想怒吼:「我他媽一沒淫你妻女!二沒偷你祖產!你一見面就拿劍捅、還認準了老子是什麼意思!」
只是這份不爽沒能持續多久。
魔族對於他人情緒變化的感應相當靈敏,洛特有把握襲擊者就是認準了他,正是因為感受到對方完全針對他發出的殺意;同理,在彼此對了三招之後,對方情緒開始轉變也逃脫不出他的感應,所以堂堂六翼血天使現在全身發毛。
憤怒?那是什麼鬼?
洛特哪裡還有心情去憤怒莫名其妙被偷襲,自從感應到襲擊者丕變的情緒後,他腦袋裡滿滿的全是個「閃」字。
而且越遠越好!
因為他感覺到……蠢蠢欲動的亢奮!
戰鬥中會萌生這種情緒的傢伙,在他洛特‧西斯法將近三千年的生命裡,確實遇見過不止一個。只不過絕大多數敢來找碴的都成了他的劍下亡魂──惟獨那一個……與襲擊者情緒波動最相近的那一個,成為與他糾纏不休的夢魘。
夢魘的名字叫狄爾希斯,一個壽命過萬載的惡魔,也是他們迫不及待展開異界旅行的肇因。孰料人在異界,居然又讓他感覺到類似的情緒……搞什麼鬼?這年頭戰鬥瘋子的數量又在直線增長了嗎?
無巧不巧,眼前這個令他感到輕微心悸與莫名熟悉的戰鬥瘋子,竟有一雙跟狄爾希斯一般狹長深遂、更加深他即視感的鳳眼──那簡直是為了讓他想起狄爾希斯的恐怖,最好因而怯戰的專門設計!
莫非命運之神是想告訴他,無論走到哪裡,他的世界裡都會出現一個「狄爾希斯」不成?陰魂不散到這種地步的黏勁,也未免太噁心人了!
……將來如果有時間,也許他應該認真想想,是不是幾時曾在無意間得罪過命運之神?當然,想是這麼想,他也知道目前不是他可以懈怠,一心多用的時候。
他受限頗多,很明顯屈居下風。
就目前而言,攻擊能力受法則影響而衰弱的優點只有一項:由於本來應該用在攻擊上的力量被節省下,全部加強在本體,他的防禦能力因此節節攀高。也就是說他和襲擊者的對戰,已經陷入你奈何不了我、我奈何不了你的死循環。
事到如今除了進攻方主動歇戰,就只能等他們打到精疲力竭、無力再戰。
「……天罡、雷降‧驚!」
沉默的襲擊者突然開口了。說時遲、那時快!襲擊者那柄劍刃刻有七星,乍看除了犀利無雙沒有其他神異之處的寶劍,忽地釋出細細密密的電弧,霹靂啪啦不住跳動,襲擊者也收住攻勢,引劍指天。
洛特不由得隨之望天,旋即瞳孔疾縮。
只見斜上方的半空中,紫金色雷電在集束成柱,氣勢萬軍地砸落!
「我靠!」
洛特腦海裡飛快閃過這聲咒罵,背後六片翅膀刻不容緩地大張,齊齊向前遮蓋,一片疊一片形成掩護主體的巨大盾牌。
六片翅膀,每一根羽毛此刻能夠容納的力量都達到了極限,以致產生結晶化傾向,晶瑩剔透的深紅美麗炫目、也虛幻,彷彿只要上頭施加的力道稍微重點,就能輕易粉碎這份媲美藝術品的精緻。
──雷落!
洛特的身影眨眼雷霆所化狂濤被吞沒。
然而,鍾馗身為雷柱的指揮者,表情並未因此放鬆。那是他施放的術,除非雙方實力天差地遠,否則縱使不像物理攻擊可以憑觸感細緻判斷是否擊中?敵人傷勢如何?最起碼有沒有打中、打傷敵人,心裡還是有底的。
這就是經驗的作用,也是老練戰士和菜鳥根本性的區別。
「真是欺騙性強大的防禦手段。」剛衝出來還帶著強烈低氣壓、一臉木然殺氣騰騰的鍾馗,這一刻倏地笑了。
他不再追擊,七星龍淵劍上的電弧與劍氣先後散去。
不遠處由於楊戩和北斗遙遙牽制,不知底細不敢妄動的穆亞等三人聽見這句評價,多多少少鬆了口氣。
鍾馗那麼說,潛台詞等於在告訴他們雖然落雷直擊的場面看起來驚險萬分,洛特實際受到的傷害卻相當有限,結晶化的血色六翼顯然並不似其表像予人的觀感那般,脆弱易碎。
果不其然,待雷柱擊落造成的煙塵散去,攻擊點卻是同心圓的形狀。其外圍是柏油鋪成的街道,中間是目測將近兩公尺陷坑,核心處恰好足夠一人平穩站立、接近圓形的不規則狀平臺;洛特安然無恙地站在臺上,依然保持著防禦架勢。
他的翅膀已經恢復原狀,看上去又是蓬鬆綿軟到令人情不自禁想摸一把,或者把臉靠過去蹭一蹭。
翅膀是天使儲存力量的地方,是最強也最弱的一個點。眼下既然翅膀無事,想來人也多半無損──懷著這般念頭,穆亞幾人才勉強壓下靠近察看情況的衝動。
畢竟對面還有實力不明的二人組盯著,儘管目前看來敵意不明顯,可是沒有必要的誤會又何必讓它發生呢?
當然這肯定是穆亞的意思。換成馮勒,靠不靠近就得看他高不高興,不影響未來的事他從不顧忌;至於塔迪,那更是個萬一窮極無聊,無事也要生非的主,人生地不熟對他來講,可不一定能成為收斂性格的約束。
總歸一句話,他們和疑似有意來個下馬威的本地居民,關係變化究竟會是不打不相識,亦或越打仇越深,全看洛特接下來的態度。誰叫他是最倒楣的?基於這條理由,他們方才已在暗中達成共識。
有鑑於此,當他們看見翅膀舒展開的洛特臉色呈現不正常的蒼白時,心下均不由一緊。依照洛特吃不得虧的性子,這個悶虧已經讓他們和原居民交惡的可能性大大提升。
「聲勢浩大但是虛有其表……你也不過如此。」洛特同樣選擇歇戰,夜痕歸鞘。不過身體歇戰,嘴上卻不饒人。
萬幸,這反應可比穆亞他們擔心的再啟戰端輕微多了。
「外來者,你的力量發揮明顯存在障礙。你們不屬於這裡。」鍾馗壓根沒把某人的嘴硬放心上。因為睡眠不足起床氣發作,抓了一個最不順眼的肇事者就開扁,結果意外發現不錯的戰鬥對象讓他心情大好。
哪怕這個對象暫時發揮不了全力,力量傳導障礙有待解決,照樣影響不了他的好心情。問題,本來就是拿來解決的!
無論如何,一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戰都在此宣告終結,而且很幸運的,沒有造成太多不良影響……嗯,假如街道的大規模毀壞和一二樓商家民宅的小部分損失不算的話。
「本將軍現在心情好了,我們裡面聊如何?」
不說這是一個很明顯釋放善意的訊號,就說現場的凌亂吧,也不是恰當的談話場所;相較下,確實不如轉移地點,方便大家坐下來,心平氣和好好說話。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可不是一句空話,而是套用在絕大多數場合,都可以通用的準則。
「那就打擾了。」
當身邊可以信賴的外交大使通通不在,剩下性格各異、惹惱人比安撫人更擅長的夥伴時,穆亞別無選擇,只能站出來承擔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