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暮辰光

第一章　這年頭，撿個大巫好麻煩

其實鍾馗完全可以自己脫身，犯不著帶上一個碩大無朋的人形累贅。偏偏在那個刻不容緩的瞬間，沒有餘裕做太多思考的大腦竟鬼使神差作出「一塊帶走」的判斷──當事人自己都琢磨不透，促使判斷下達的根本原因是什麼？

至於脫身的現在，更是想都別想！因為他立足剛穩，耳邊已經響起一把大驚小怪的嗓音：「哇哇哇，胃口這麼好，男女通吃啊！我說負心馗，這傢伙那麼大塊頭，你消化得了嗎？需不需要『外物』輔助？」

且不論說話的人是誰？這話說到後頭，誰都聽得出來味道已經變了。顯然某人思想歪斜的很嚴重……

「長舌北，有沒有人說過你很聒噪？」鍾馗可不跟聲音的主人客氣，堂堂北斗星君硬要在別人家裡蹭吃蹭喝蹭住，還跟他客氣什麼？出於習慣頂了句回去，鍾馗旋即將注意力集中到他捎帶回來的人形不明生物上頭。

乍看之下，他不過是個體型魁武、身高超過兩百公分略嫌誇張的強壯男人，衣著打扮儘管有些土氣過時，倒也不至於和都市本身格格不入──前提是，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並非掩人耳目的表象。

那邊北斗也靠上前來。

看他的樣子就曉得，雖然嘴巴裡說著無所謂的話，他的好奇心卻是一點也不小。否則「天庭移動式八卦廣播電臺」的名號，怎麼也輪不到他頭上。

「哦，幻術偽裝的。」他探頭探腦，一口道出鍾馗心中的結論。

是了，幻術偽裝。

這是擁有修為的眾生，絕大多數都能夠掌握的一門小技巧，上手簡單、效果單純，僅僅用以杜絕普通人的目光，以免他們發現尚未修出人身、或者根本是鬼魂的眾生在大街上晃蕩，鬧出驚擾社會的大動靜。

想當然耳，它的偽裝性也跟它的易學成正比，稍微有點修行的眾生即可一眼看穿。更何況是鍾馗、北斗這等來自古代的傳承？看在他們眼中，對方的穿著與現代完全無關，因為他除了繫在腰間那條殘破陳舊、染有乾涸血跡的獸皮裙，渾身上下根本不著吋縷。

「我說……他是來自史前時代嗎？原始人？」抓抓頭，北斗相當愕然。

在他的印象中，最近好像沒有哪個族群在流行人類的復古風；若要說是哪個大佬級別的仙神妖魔鬼怪近日剛破關而出，他的記憶裡偏偏又沒有可對上號的名銜……再者，鍾馗帶來回家的這位非但不像修練有成，說他隨時會掛掉都有人信。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是個來到都城卻尚未向守護者鍾馗報備的非人類──當然，這裡的「非人類」泛指凡人以外，所有身負修為的眾生，包括人類的修士。

「你信嗎？」鍾馗側頭掃了眼，招招手讓木森過來，「救他。」

聞言，木森自然祭出鍾馗的乙木靈扇；其他靈鬼也知機，關門的關門、佈結界的佈結界，以免房子裡的力量波動傳出去，干擾到外界，又讓住在附近、以妖怪為主體的非人類住民們疑神疑鬼。

乙木寶扇的力量是以提高救治對象細胞活性、催化再生達倒治療目的；換句話說，被治療的對象體質越好、生命力越旺盛，治療效果越好也越迅速。只是無論使用者木森、真正擁有者鍾馗或者旁觀者北斗都萬萬料想不到，療效會好到如此驚悚。

沒錯，驚悚。

壯漢的身體彷彿一塊巨大海綿，木的力量則成了滋潤的泉水，剛剛與之接觸就被如飢似渴的全盤吸收，涓滴不剩。然後，那具身體上最醒目的兩處傷勢──幾乎被鑿穿的兩個大腿窟窿、斜地裡劈開險些被腰斬的砍傷──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癒合。

這還是兩處險些要命的大傷，小傷口在乙木靈氣的滋潤與生命力催化裡應外合下，早早消失無蹤。此時的巨漢看上去除了滿身血污，誰也看不出來他曾經命懸一線，差點就得下地府拜訪閻王他老人家。

「哇！這麼變態？」又是北斗代表，驚呼出鍾馗的心聲：「號稱體魄最強健的妖族，好像也沒有生命力這般旺盛的分支吧？」

「上古時期、就未必了……」鍾馗沉吟片刻，說出另外的推斷。放眼上古時期，能夠擁有這種旺盛到近乎無法熄滅的生命力之種族，洪荒異獸中不難找到；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最初被拱為陸地霸主的巫族，他們強悍且驍勇善戰，典型的越挫越勇、越戰越強！

「咦？」

此時客廳除了鍾馗、北斗的交談，並沒有其他聲響，木森圖如其來的低呼再小，也被聽得清清楚楚，「沒、沒有頭──」

霎時，室內所有目光都匯聚在了一處。

然而，壯漢脖頸上一顆髮型散亂如稻草，頰側抽象飛斧紋飾無比醒目的頭顱，分明好端端待在那兒。就在大夥兒不解木森這是怎麼了之際，異變突起！被扔在玄關處、斜倚鞋櫃半坐臥，以接受治療的壯漢猛地發難！

怒目、抬臂、出拳！

──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秒鐘。

萬幸，壯漢這一拳沒有特定的針對目標，基本上是當著門砸去，看架勢就曉得這人僅僅出於昏迷前最後的記憶，作出條件反射似的攻擊。可惜大家能跑，鐵門卻沒有長腳，哪怕上頭有五鬼附加的結界力量，依舊不敵壯漢迅猛的一拳──

風壓呼嘯。

緊接在後是鐵門快要承受不住的悲慘呻吟，它從中間凹陷下去，深深被打出一個拳坑，門板再也無力堅守崗位，「硄啷」一聲脫離門框，狠狠砸在對面牆壁上。其力道之猛，連對面雪白的牆面都扛不住，硬生生被撞出蛛網般的裂紋。

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提起另一件幸運事。

定居在該住宅區、尤其是鍾馗這一棟樓房的住戶，百分之八十以上非人類，剩下那百分之二十則是知情人。

因此當聽見鍾馗那一戶鬧出如此大的動靜，他們優先反應並非好奇地探頭張望，上上下下、家家戶戶默契好到出奇，紛紛落鎖在自己家裡佈結界，生恐一多事惹惱了鍾大將軍，甚至引火燒身。

話再說回鍾馗的住宅內部。

大漢猛地坐起，一拳揮出，顯然也將他神志裡迷糊的部分一塊順勢打了出去。只見他保持揮拳的姿勢一動不動，臉部表情看上去似乎在思考、在確認自身處境……奇怪的是無論鍾馗怎麼看，都覺得大漢頸部以上似乎越發模糊……或者，應該說，那雙迷人的丹鳳眼開始發揮看穿真相的作用。

「真相」便誠如木森的呼聲──大漢沒有頭顱！

鍾馗的瞳孔微微收縮，視線下意識離開頭部，往下審視。他在一瞬間就想明白其中關鍵，肯定是剛才石破天驚的一拳牽引到痊癒不久的傷勢，正處於低潮期的身體狀態招架不住，施加在身上的第二層幻術因此露出破綻。

所以鍾馗在大漢的胸腹位置，看見了另一張臉──乳為目、臍為口，這是一張只有雙眼與血盆大口、怎麼看怎麼猙獰的面孔。說實話，要從這張臉上辨認出情緒，比起瞧著敖弒牌陰沉臉判斷他高不高興？難度只高不低啊！

就在鍾馗思考的時候，大漢陡然一聲怒吼：「何齊永老匹夫，我們不死不休！」沉悶但響亮的嗓門，幾乎貫徹雲霄，鍾馗、北斗和五鬼想阻止也措手不及。不過他們至少得到一項資訊：大漢的傷，跟這個何齊永十有八九脫不了關係。

好在大漢喊完冷靜了許多，同時也意識到幻術已然無用，沒等其他人費勁，便主動解除全部的偽裝。

「是你們救了我……」

他的聲音沉穩如嶽，語氣是肯定而非疑問。長在胸腹處那張臉上的眼，也隨著主人開口說話而左右巡視，一面打量週遭的眾人，一面觀察環境，理智的狀態總算讓人對他神志的清醒程度放了心。

「那麼，誰是鍾馗？或者你們認識鍾馗？」

此言一出，北斗和五鬼不由悄悄掃了眼被點名的那一位，這個小動作被大漢捕捉到，他頓時明白自己想找的人是誰，位置和正常人有一段落差的雙眼旋即看過去，張口甕聲甕氣地道：「我需要你的幫助，代價是欠你一次因果。」

一次因果、也就是一份人情債，拿來抵銷鍾馗一次幫助，此人的口氣不可謂不小。倘若此舉不是裝腔作勢以求提高身價，那麼他的身分就值得三思了。

實際上，他們心中早就有對他身分的猜測，畢竟無頭巨人這個形象太經典，凡人可以遺忘，他們這些仙神卻怎麼也忘不了這位評價相當兩極化的前輩──巫族，大巫刑天！飲恨軒轅黃帝劍下，慘遭斷首之禍的大巫刑天！

相傳，他的首級仍埋在常羊山下。

當然此山非彼山，假使跑到昔日中原的土地上去挖掘那座常羊山，保證把整座山剷掉也尋不著刑天腦袋。

「可是不對啊……」北斗小小聲地嘀咕，眉頭死死皺在一起。

假使他真的是刑天吧！那麼刑天的「勢」呢？簡單的說，就是斷首大漢不具備能夠影響旁人情緒波動的氣場……譬如看恐怖片，它營造的懸疑氣氛會使觀眾感到恐懼，那便是一種低等級的「勢」。

倘若換一個人，反璞歸真或許是個不錯的理由，偏偏斷首巨人自稱刑天。眾所皆知，刑天是巫族出身、走的又是殺戮道，要求刑天反璞歸真和把他廢了根本沒兩樣！除非──「除非刑天被砍了腦袋，真的變腦殘……」

只是以上均為假設，北斗再白目、內心有再多不相信，他也不會當面說出來。

「喂，長舌北。」

眼睛一斜，北斗嘴唇微微翻動，用跟鍾馗同樣小的音量反問：「幹嘛？」

「你不信對不對？敢不敢跟我賭一把？」鍾馗靠近幾步，腦袋稍微低下，讓嘴巴貼近北斗的耳朵，「我賭這位真的是洪荒時期的刑天前輩。」

「我賭不是。」北斗興趣立刻提上來，興致勃勃地接口：「賭注是什麼？」

「輸了運氣借我用，陪我上夜店。」

「咦咦？原來你真的被小妹妹甩了，要祭本星君這個絕招了嗎？」

很顯然「被小妹妹甩了」是鍾馗的逆鱗，他再次冒火，沒好氣地道：「你才被小妹妹甩了！主要是最近都沒看見好貨色，實在沒興趣搭訕的關係。」

北斗恍然大悟，同樣壓低音量回話：「所以你今天終於死心不碰運氣，就提早回來了。」

「嗯。」鍾馗不甘願地承認，旋即話鋒一轉，「那麼，現在開始你就暫時當他是本尊，別再發出不合時宜的碎碎念。真的假的，時間到了自然會揭曉──像刑天這樣洪荒時期的著名人物，可不是輕易能夠冒名頂替的。」

他們的對話，斷首大漢……也就是刑天通通聽在耳裡──儘管他自己也不清楚接收聲音的耳朵究竟長在哪裡？不過這不妨礙他做出反應，等鍾馗他們談話結束後立即接腔：「看來我不需要自我介紹了。伏魔將軍鍾馗，你的答覆是什麼？是否願意代替我尋回首級？」

「能夠把詳細情況先說說看嗎？譬如當年被軒轅黃帝下封印的首級，總不會自己長腳逃離常羊山、逃離破碎掉而圓滿了宇宙的洪荒吧……我希望能夠知曉真正困擾住刑天前輩的難題。不過也請前輩理解，知情未必等於答應，若是做不到的事情恕我無能為力。」

「等我說完，你一定會有興趣。」

貌似極為欣賞鍾馗的謹慎，刑天並未因鍾馗不一口答應而動怒，倒發出對自己頗有把握的豪言，慢慢訴說起大劫興起、洪荒破碎以後，他是如何追蹤自己脫離常羊山封印的首級，甚至因此迷路，在宇宙中飄蕩幾百年才找到地球上，卻因為宇宙生存不易、損耗過大不得不蟄伏調養，一面暗中確定首級方位的全部過程。

「首級自己不會跑。」刑天最後作結：「是黃帝派遣的封印看守者，那個老匹夫、老混蛋，搬著老子首級到處跑！可恨封印的影響，我只能感應到首級的大致範圍，一旦進入範圍之中，反而感覺不到；尋獲的日子才會一拖再拖，好幾次都讓他順利脫身。我又不敢逼他太過，就怕他狗急跳牆，毀掉我的腦袋！」

「那麼刑天前輩假借他人之手，就是希望那個封印守護者不會聯想到你身上去，從而以破壞首級像威脅了；更重要的是前輩雖然可以追蹤，障目之法的存在卻造成細部搜索的障礙，即使頭顱被擺到面前，只曉得範圍不變的情況下，前輩依舊視而不見。」

「不錯。」

缺點就是缺點，刑天沒什麼好不承認。

此時，他那雙取代乳頭位置的眼睛，正牢牢盯住鍾馗的表情變化，彷彿希望藉此預判後者的答覆。

「黃帝的守衛啊……聽起來很有挑戰性。何齊永是他的名字嗎？」口中喃喃自語，鍾馗雙手環胸、垂首摸著下巴假裝考慮，實際上早已對刑天大合他胃口的請託心動。何況還有那一個因果的代價，確實值得他犯險。

須知，從洪荒時期活到現代的人往往敬重因果，他們的承諾比任何契約都要管用，有鑑於此，洪荒時期的存在往往不輕易沾染因果；如今刑天能夠許下這種承諾必定下了極大決心，十有八九已經是無法可想的下下策了。

誰叫他被施法障避了視線，只能感應到一個大概方位和範圍，卻根本看不見自己的頭顱。

「是他的化名。」刑天沉吟片刻，方才緩緩吐露敵人的資訊，「鬥了這千百年，我還是不瞭解那個人……他彷彿為了守護封印才憑空冒出來的，在此之前，我完全沒見過黃帝陣營裡有這號角色。」

言及此，他為了配合自己的語氣，努力讓胸腹位置的那張臉露出凝重之色。無奈那張臉已經徹底定格在「猙獰」上，這麼一扭曲，說好聽是顏面神經僵化症候群；說得難聽嘛……「老刑，我說你便秘了？」

賭注敲定就開始裝熟，恰似不知「客套」為何物的北斗星君，直言不諱。

此時，他們剛從玄關轉移到客廳，分賓主落座。

此時，五鬼正圍繞在慘遭橫禍的大門那兒，商量怎麼把門恢復原狀？

此時，刑天屁股才沾上沙發，邊走邊說的嘴才停歇不過數秒，卻由於北斗一句「關切」陷入無言以對的沉默。

見狀，鍾馗很熟練地伸手一推北斗腦袋，示意這個又把神經遺落在玉帝那裡、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傢伙挪動一下尊臀，把正對刑天的座位讓出來。並且轉移話題，道：「前輩的委託我接了，卻不曉得前輩的樣貌如何？」

說著說著，鍾馗自己也彆扭起來，他都不知道為何見著刑天這樣的「古人」，他說話也開始「古色古香」了。幸好刑天並不在意這等細節，只管把先前施加來偽裝身分的幻術重新施展，讓頸部以上再度出現虛幻的人頭。

「雖然是虛幻的，不過這的確是我的本相。」

「原來如此。」

和之前粗略掃視不同，這一回由於尋顱需要鍾馗看得很仔細；不但看，他還施術將眼睛所見之形象轉移到紙上，然後交給應召而來的金鑫，「複製一百份，發動全社區的非人去找，從都城開始搜索。告訴他們，如果有發現類似形象的首級，不管呈現什麼狀態，凡是帶有凶煞之氣務必回報。」

說完，他沒有馬上讓金鑫去執行；金鑫也沒有主動請示可否離去？這對主僕默契的延遲行動時間，就是等著刑天反應。

不過刑天顯然沒什麼想補充的，只管坐在那裡，見這對主僕看過去，也不過咧開大嘴給一個獰笑──雖然在座每一位都能猜到，這抹笑應該是想表達贊同之意，無奈笑容掛在一張畸形的臉上，怎麼看都不寒而慄。

「咳，金鑫，快去處理。」發覺場面有些尷尬，鍾馗裝模作樣地解圍。

「喔，噢，好的！」

一向是五鬼指揮核心的智者之魂，外表形象是喜歡穿吊帶褲的小酷妹金鑫，聞言醒神，也對於自己居然被刑天的笑容嚇愣感到不好意思，應了聲便匆匆離去。

「刑天前輩，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

刑天點頭，囑咐道：「叫你的人慢慢來無所謂，消息正確比較重要。畢竟這千百年都熬過來了，沒差這幾天、十幾天的時間。」

「哈，老刑，這個就不勞你操心了。」好不容易逮到介入說話的機會，北斗急不可待地打開話匣子，「我跟你說啊，這方面所有擔心都是多餘的。在負心馗的淫威籠罩下，哪個都城眾生敢敷衍了事？沒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把握，他們都不敢宣稱自己掌握線索呢！」

自然，這番話多少有誇大的成分，但也側面顯示出鍾馗在都城、乃至整個小蓬萊所具備的無上威信。

初步計劃至此定下。

理所當然的，鍾馗宅中食客亦添增一名──大巫刑天為了聯繫方便，暫時住了下來。對此最高興的是北斗，因為他又多了一位潛在聽眾；而他需要做的，就是讓刑天喜歡上他說書般的八卦報導。

可惜老天不盡如仙意，北斗的算盤儘管在心底打得響亮，執行起來難度卻不是一般的高。理由嘛、十分簡單，因為這輪幾乎讓都城被翻個底朝天的「全民大搜索」運動，委實令平靜的都城好好「熱鬧」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