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暮辰光

第二章　野營在私語森林

林木蓊鬱，生長繁茂的各類植物在烈日底下，交織出偌大一片陽光難侵的沁涼陰影，其中古樹有撐天之勢，大樹亦奮力生長、努力向老前輩看齊；枝葉層層疊疊下，惟有點點光斑被容許投入林中，為低矮植物添加營養，為蒼翠林海點綴增色。

這裡是私語森林，一片放眼倫達大陸原生態保存最完美，彷彿未曾有過人跡的遼闊樹海──儘管這只是美好的幻想。

私語森林之所以看上去像從未有人踏足其中，實際上，與該區域大地元素濃郁、生機格外盎然不無關係。

這樣的外部環境，本應是孕育出大地元素精靈的絕品搖籃，然而，就跟它匯聚大量地元素的原因至今不明一樣，在此誕生的元素精靈無一例外均發生變異，成為必須寄宿在各種植物中方能存活的魔化樹靈。

樹靈們不喜歡家鄉出現人工痕跡，自然要抹除一切。你開路，它就移動樹木佔據小路；你建屋，它便裂石斷木！植物根莖的力量可一點也不小！總之不管人們怎樣折騰，它們鐵了心跟所有外來者卯上，些許人工痕跡都不被允許留下。

樹靈的排外性不止如此，私語森林會被稱作「私語森林」，同樣是它們的傑作。不曉得這些樹林如何做到，它們讓森林裡的樹木不時發出恰似有人在說悄悄話、你偏又因為距離遠偷聽不詳盡的奇聲異響，然後把真正的陷阱隱藏其中。

一開始，以冒險者為主體，入林來探索、採集、捕捉變異魔化樹靈給高價收購的魔法師的人們，並不覺得哪邊不對勁，頂多認為森林裡多出很多很煩的聲音，只是有魔化樹靈打底，大家都曉得這片土地不一樣，也就沒多少人放在心上。

理所當然，輕忽大意的大部分人中招了，在森林裡待越久便越煩躁，到後來各個兩眼泛紅，見到會活動的東西就想衝上去碎屍萬段……淪落到這地步，尚有輕微理智者自會退走，同伴有餘力幫助的會把人架走，而餘下者，最終結局就是互看不順眼，一場拚殺、同歸於盡！

後來有好事者專門統計，私語森林讓一個人狂暴到六親不認需要整整三天，換句話說，假使做好防範措施，待在私語森林的時間不超過三天都算安全，起碼死於內亂的機率大大降低。

話雖如此，無奈私語森林就稀少又藏身隱密的樹靈身價最高，但仍高不到讓人為利益鋌而走險的地步，進而導致私語森林儘管位處三座擁有大量冒險者聚集的城鎮中心點，冒險者們要從其中一座城鎮前往另外兩座時，寧願從森林邊緣繞路走，也不肯深入走捷徑。

──這種地方，老實說……勒斯聽完介紹都想轉身就走！

他不是元素系魔法師，對大地元素精靈為什麼會異化也不感興趣，若非有人信誓旦旦保證迷影龍蜥就在森林裡，勒斯才不會嫌麻煩不夠多，主動來攬麻煩。偏偏現在這事兒，他縱使想不管都不成了！

使徒那混蛋是這樣說的：「老子哪知道迷影龍蜥怎麼捉？那小東西一直到絕種，也沒人提出可行辦法……喂喂，有話好說不動手！要講到重點了！真的！捉龍蜥主要得靠運氣，帶你來就是因為有個女孩有這種運氣，她在這裡。」

自從接納使徒加入後，勒斯越發覺得這人來此一方面或許真出於未來的他所吩咐，可在另一方面……他肯定、篤定、確定！使徒屬於那種永遠不會滿意觀眾席位安排，看歌劇非得看到舞台上去，最好還能跟演員面對面、手牽手的不受歡迎黑名單常客。

是了，那傢伙專程來看戲的！

管他是不是真相，反正勒斯就武斷的這麼認為了。而且他相信米薩契爾會支持他的觀點，某人的愉悅縱使看不見臉，從行為上、口語間也能發現端倪──尤其在做出剛剛那番解釋之際！那種「好戲即將上演」的興奮勁壓根兒不加掩飾，魔導士重傷將死都能察覺。

「接納他本身就是天大錯誤！」內心咆哮乍響，魔導士終於有所覺悟。可惜現在想擺脫某人不容易了，除非他找到無可動搖的證據來指出使徒身分有問題，不然惟有乖乖接受「他自己」的安排。

於是魔導士繼續飛眼刀。

他發覺使徒有看戲嫌疑，同樣發現這個突如其來的助力對他……嗯，未來的他，懷有畏懼或者類似畏懼、又不好準確表述的情緒，只要他稍微表示不滿意，即可帶給使徒壓力，讓他暫時收斂惡質表現。

「我們現在只有等。」使徒表示招架不住了，微微撇開臉，避讓眼刀說正事，「她有逮住龍蜥的運氣，可進不去……」

使徒說話時，語氣具有明顯的暗示誘導指向，勒斯幾乎沒耗費腦力去思考，就接過使徒的話尾，道：「所以要我帶她進去。」然後抓住龍蜥，扒皮……不對，皮扒了，龍蜥就死了，她呢？無緣無故，她何必在私語森林外為難？

「當然是因為她有麻煩。你幫她解決麻煩，龍蜥對她就沒有用了。」使徒胸有成竹的表示，其話語間帶著奇特韻律，感覺像在專門模仿某個人。

類似狀態已經出現過很多次，勒斯見怪不怪。

反正他需要的消息使徒老實提供就好，關於未來的發展走向，他一句不問，使徒也一句不說，雙方維持著得穩定歷史走向的一定默契，以免真正有需求之際，「未卜先知」這件大殺器不靈驗了！

「我要做什麼？」

「幫她救哥哥。」

點頭，心裡有底後，勒斯不再多言。

知道目標會在附近徘徊，因為使徒提點比原來早到三天的一行人索性不進鎮，野外駐紮全天守候。

使徒因此開了次眼界，見識到在這個時代，血族在人類世界盤根錯節的勢力分布。居然米薩契爾只是一隻傳訊蝙蝠放出去，沒過多久，他那隨後跟著離開的外務總管肯，便拉回一馬車野外營宿器具。

東西不是凡品，跟隨過來的血族專員同樣訓練有素，三兩下就把帳篷搭好，拜別。

真正讓人挑不出毛病、無話可說的效率。

別說使徒，連已經換過來、正由斯特執掌身體的凱諾達兄弟，同樣盯著搭建起來好比一座迷你行宮的豪華大帳篷愣了好一會。天知道勒斯隨口說紮營，可不是曉得米薩契爾會有這樣的大動作，他是真不在乎露宿野外，對物質條件沒多大追求。

血族公爵又不同，他沒有委屈自己的習慣，既然有條件，自然要挑選最好的。

掀開門簾，見另外兩人依舊呆滯，似乎很不適應他的作派，米薩契爾遂開口相邀：「不進來看看？別客氣，不滿意隨時告訴我，可以改。」

還改？

對居住環境沒太高要求的使徒，只對鍊金實驗室要求極致嚴苛的勒斯，頓時相顧無語。

他們總算弄懂，米薩契爾分明是以他高級血族貴族的講究，來衡量別人所需。而血族又幾乎不死，即便他們之中僅少部分人有心思整理編纂和研究，弄出多本厚度足以當凶器砸死人的「ＸＸ守則」磚頭書毫無難度。

在連食、衣、住、行等方面都各有一套繁文縟節，強調貴族風範強調到病態的血族面前，管你人類的百年豪門還是千年貴族，論及對「貴族」一詞的真正理解和執行力，通通只有靠邊站的份！

對比下，一頂內部施加魔法延展空間的三室一廳豪華帳篷，好像也不算多誇張的東西。

想通了，勒斯直接把身體操控權還給斯特。

他沒有興致也不準備挑剔，有這時間不如好好養精蓄銳。救人得帶上迷影龍蜥，多半是需要牠的隱匿天賦；再者一個連潛行都不可靠，救人時，不得不把主意打到迷影龍蜥身上的地方……勒斯並不認為會多友善。

斯特清楚哥哥的想法，接管身體後，立即進帳篷休息，米薩契爾隨後，剩下使徒駐足門外左右張望，引得在兩樹間繫好吊床以便守夜的肯多看了兩眼，才又倒回去小憩。中午剛過，豔陽正烈，他家主人極少在這個時間點活動，補眠正好。

何況他已經知道使徒打算做什麼。

那人週遭找了一會，不見可以拿來當招牌的替代物，方才盯上一棵小樹，砍倒、對剖，弄得跟墓碑似的立在帳篷外邊，最後刻上一行字：「哥哥救援隊，內洽。」

──這行字卻不在肯的意料內。

使徒打量自己的傑作，滿意點頭，施施然進去了。樹上，肯卻見不得自家主人門前被立上一塊不協調的「墓碑」，馬上坐起來，木無表情盯著那玩意兒考慮：「……我可以跳下去踢倒它嗎？可以嗎？可以吧！」

已經踱步到「墓碑」前，就差動手實踐，肯那不太情願發揮作用的理智，總算慢吞吞地動了動，及時壓制下驅使著身體抬腿的衝動，唯有眉頭依舊鎖得死緊。無他，使徒所立「墓碑」實在做得太粗糙，別說肯定不符合他家主人的審美觀，連他都看不下去──安置上有深意的東西，豈能敷衍了事？

腳跟一旋，肯轉往城鎮方向，暫時離去。

晚間時分。

經過肯一番折騰，搖身從「墓碑」變作告示牌的立牌前方，三個晚餐飯點準時出帳篷的人圍在那裡打量，各自轉著心思──

「雖然字和內容不太符合，至少外框架修的不錯，看上去和帳篷像個整體。」米薩契爾果然首先注重外觀合不合格。

「帳篷隔音結界效果挺好的。」整個下午都在打腹稿、嘗試譜新曲的斯特，則對外頭搞裝修全然沒打擾到他的隔音品質表示讚賞。

「寫個『哥哥救援隊』能讓目標人物主動上鉤？」勒斯對此持保留態度。起碼換作是他，看見這牌子鐵定閃遠遠，根本怎麼看怎麼可疑！

「老子隨便弄弄都有人幫忙完善……這算佔了便宜，還是手藝差被鄙視了？」使徒若有所思在計較得失，偶爾斜眼偷瞄在生火埋鍋造飯的肯。

肯壓根兒不管那群圍在告示牌前的人，食物烤熟了，肉湯燉好了，清楚米薩契爾在哪些時候用不著人服侍的他，馬上迅速解決自己的晚餐，重新爬上樹放哨。沒一會，他就見到有條黑影，從私語森林裡踉踉蹌蹌跌撞出來！

「兩腿行走，私語森林沒有類似魔獸，冒險者？」這是肯第一時間的判定。假使黑影往其他方向走，他也就當沒看見了；然而黑影大約是注意到營帳前的火光，直往他們所在方位撞來，肯只得示警。

底下，切下獸肉準備閃一邊去的使徒、正在盛湯的斯特、覺得應該先來一杯餐前酒的米薩契爾，均不得不停下手邊動作，順應指示看去。

的確有個人，腳步虛浮正朝他們靠近。

夜間搖曳的火光能夠提供的照明有限，看不清面孔，不過從身段足可看出是個女孩子，蹣跚的步履則說明了她的狀態不太好，朝他們這邊來，極有可能是受求生本能驅使，瞧見火光，認為有人，希望找到一個暫時的靠山。

也許選擇有些莽撞，但一個人連生命都感覺不到保障時，還能苛求她什麼？何況這是個好選擇？至少等她近了，臉孔夠清晰了，身分明瞭了，使徒就打從心眼裡這麼認為。

命中注定哪！

縱使時間有誤差，緣分也會互相牽引，而非擦身而過。

「就是她。」

聲音極小，可是現場同樣幽靜，這點音量足夠眾人聽清。凱諾達兄弟甚至第一時間交接身體控制權，因為使徒在下午期間明示暗示說得很明白，即使二人一體，幫忙「救哥哥」這件事也得勒斯去做，交給斯特不行。

誠然，每次強調這點時，使徒給他們兄弟的感覺都是猥瑣……裡頭絕對隱藏了他們沒看出的特殊含義！

話又說回來，女孩此時的情況確實不佳。

她見到人群，感覺回到「同類」之中，緊繃的神經頓時一鬆，人沒有懸念當場就倒，他們甚至來不及探問她的情況，頂多從那張昏迷過去依然秀眉深鎖的精緻面孔判斷出，她很難受、非常非常難受。

勒斯主動上前，撥開女孩遮住大半張俏臉的金黃波浪捲髮，單手按住她光潔的額頭，小心引導自身精神力與對方接觸。

由不得他不謹慎，女孩身上沾了草屑、樹葉，還有幾處破損，不過顏色大致上仍舊鮮麗的紫羅蘭色法師袍說明了，她縱非魔法師，也是法系相關職業；而法系職業的精神力不僅比普通人活躍，物理職業亦有不及。

此外，精神力還有受到外來刺激，立刻自主反擊的特色──法系職業活躍的精神力尤其容易被驚動。

這種本能當事人時清醒自然能夠阻止，偏偏女孩昏迷著，她的精神力可不曉得敵強我弱，也管不著這樣衝上去會不會引發反噬惡果？它如同被設定好行為模式初級煉金傀儡，只要條件被觸發，該怎麼反應全照固定模式走。

更別說勒斯不止要接觸，還得替她理順本就受到刺激、顯得紊亂的精神力。否則等她自己恢復過來不知道要多久？搞不好勒斯為了加速己方行動效率，特意提早出發而縮減的時間，會因此被抵消也說不定。

「唔……哥哥……」

女孩的精神力漸趨平緩，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動了動，她眨眼，慢慢睜開寶藍色的眼睛，嘴裡咕噥著：「嗯？哥哥？哥哥你來救我了……你沒事──啊！」

一聲驚叫，女孩視線終於聚焦，人自幻想中清醒，理所當然也就發現她親愛的哥哥根本不在這裡，是因為眼前的男人有一頭與哥哥髮色相近的銀髮，以及……以及剛剛為她撫平不適，令她不由自主依賴的精神力接觸，使懷有強烈思念之心的她在意識迷濛中錯認。

認知到這點，女孩羞窘，雙頰登時染上氣極無措的緋紅。

然而她也清楚，是眼前這個人或這群人幫助了自己，否則錯估私語森林樹靈們的「私語」殺傷力，差點被逼瘋，腦子裡當時只剩「逃出這裡」一個念頭，連是怎麼出來都記不得的她，恐怕沒那麼容易清醒。

「對、對、對不起……你們、是……是……是什麼人？」

「自己看。」

使徒搶先開口，一指字仍是他的字，但外框被肯重新裝修過的「哥哥救援隊，內洽」告示牌，並接著問：「是一團黑霧指引妳來私語森林，說在這裡能找到救妳哥哥的方法，對吧？」

女孩一怔，都忘掉繼續端詳眼前的男人，盯著使徒「Ｓ」型面具的嬌憨呆樣壓根兒掩不住心思，就差沒把「你們為什麼知道」寫在臉上。

「當然是因為黑霧也找過我們，要我們在這裡等著，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嘿，不信老子把證據說給妳聽。」

勒斯和米薩契爾默不作聲，他們也想知道使徒開了頭，接下來又會怎麼說？孰料越聽，他們倆神色越是不自然和僵硬；幸好女孩此時完全被使徒的發言吸引，而且因為跟她所知吻合，深信不疑，並未察覺兩個男人臉上的古怪。

倘若他們理解無誤，使徒口中「嗓音沙啞、男女莫辨的黑霧」應是狄莎娜的黑影分身。有此前提，不難總結出狄莎娜與使徒、女孩跟她哥哥、他們和看戲中的斯特，三組人應該是挖坑、跳坑、埋坑的關係──第一組把坑挖好，第二組被誘導跳進坑裡，第三組偕同第一組把第二組徹底埋了！

不然怎麼解釋使徒滿嘴胡言亂語淨是沒發生的事，還跟狄莎娜對女孩囑咐的細節處處吻合？未來人對過去掌握再詳盡，也不可能詳盡到芝麻綠豆的小事都釐清瞭解，那太不合效益。

「大費周章，不像為了妹妹。」垂眸覷著地面，勒斯在思考。

「那就是衝哥哥去的。」米薩契爾學著勒斯用氣音說話：「狄莎娜認為我們對抗尊主會需要他；使徒配合，說明我們的未來軌跡與他無法分割。」他就事論事，不摻雜私人情感、純理智的依據線索分析。

「所以不擇手段，也要把人帶回來。」勒斯一句話，接下來的行動宗旨就算確定了。

「那個……」

一雙淺褐色精緻的小牛皮靴出現在勒斯視野裡，順著向上，是一小截膚質細嫩白皙的小腿，然後才是女孩被紫羅蘭法師袍裹著的，尚有幾分青澀但曲線已顯、胸前初具規模的玲瓏身段，以及修長脖頸，和那張在金黃色波浪大捲長髮襯托下越發小巧精緻的柔美臉蛋。

她睜著一雙閃亮亮的大眼睛，帶著忐忑和祈求，

「我、我……我我我……」想說話，她又緊張了，趕忙吸氣、吐氣，連做好幾個深呼吸，才算完整講出一句話：「我是茵蕾‧赫雷克爾……你可以……你、你可以幫我救……救哥哥，對不對？」

勒斯沒注意使徒後來又說了什麼，不過瞧見這番扭捏狀，他不難猜到芳名「茵蕾」的女孩一臉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向他確認著，是渴望聽見哪種答案。

「我會幫妳。」對他來講，許下一個無論如何都要去做的承諾，不過舉手之勞。

「啊……謝謝、謝謝……」茵蕾喜出望外，也徹底放下心，腦子裡不禁浮現方才使徒美其名曰「拉近距離，增加成功率」的慫恿，儘管耳朵都紅透了，依舊試探著採用了使徒的稱呼建議：「……那個……勒斯、大哥？」

雖然使徒還說勒斯大哥身體出了點問題，現在是移魂暫時與弟弟共用身體。不過移魂耶！死靈法師耶！最厲害的那種！茵蕾心中小花朵朵開，深覺一聲「大哥」喊的物有所值，她哥哥有救了！

勒斯心不在焉的應了聲。

有問題！他現在百分之百確定有問題！使徒很明顯有把茵蕾往他這邊推的意思，要說這裡頭不存在貓膩，騙鬼鬼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