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定的齊聚

艷陽高懸,海面波光瀲灧,各種大型商船、客船破浪前行,或入港或出港,好不熱鬧。

碼頭上,自然也是一片火熱潮天的景象。

商人們在盤點貨物、指揮搬運;碼頭工人們則幹勁十足的運貨卸貨,用他們旺盛的體力和氣力,換取養家糊口的資金;兼任導遊的當地人也瞪大了眼睛,專門盯著那些遠道而來的旅人,不失時機上去推銷自己,嘗試賺取外快。

這裡是夢格拉,一座富裕繁華、生活節奏明快的海港城市,位處拜諾帝國極西之地,擁有全國最大的貨物吞吐量,是國庫收入的重要來源之一。此外,夢格拉更以「拜諾的海上明珠」一美稱,馳名於國境內外。

歡聲笑語經常充斥在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腥鹹的海風時不時領著充沛水氣和自由的氣息,席捲大街小巷,令此地居民與經由夢格拉中轉各地的旅人們,心胸不自覺變得開闊。然而總有懷著心事的旅人,身周氛圍沉重到完全無法融入週遭環境,以致明明是行走在繁華街頭,卻像被孤立於荒野之中,方圓萬里內僅他一人存在。

這類人不管走到哪裡,都是完美的冷場魔導器──絕對的引人側目,不受待見。

偏偏這位剛從碼頭出來的氣氛破壞者身材魁武,裸露的兩條粗壯胳膊上一道道疤痕交錯,訴說著主人的戰鬥史,一股剽悍氣勢油然而生,加上那張陰沉沉彷彿暴雨前夕的臭臉,幾乎是明目張膽在對所有意圖接近他的人,釋放不友好的危險訊號。

不過從教學層面來講,這人倒是很好詮釋了「煞風景」的涵義。

鄰街一所咖啡廳的二樓,一名坐在靠近窗口位置的年輕男子就對此一現況相當不滿意,覺得對方嚴重破壞他終於要跟大哥重逢的好心情。

他以精神力觸動套在中指上,用來固定手套的空間戒指,從中取出這些年伴隨他漂泊在倫達大陸各地的貼身樂器。

那是一把體積不大的豎琴,造型十分精緻,彷彿利用魔法將海浪翻捲的洶湧,永久固定在那一刻的特殊琴身,第一眼看去就格外引人注目。幾年來,更不止一次有愛琴人士或親自前來,或委託他人,想打他這把豎琴的主意。

當然這些人全部被他婉拒。豎琴「浪濤」可是他這個職業一代只傳一人的象徵物,哪有轉贈甚至轉賣的道理?

纖長五指撫觸琴弦,全名斯特‧凱諾達的青年男子稍作醞釀,輕快小調旋即自指間流淌而出,化作一個個靈巧的音符,散佈在街頭巷尾,趁隙鑽入每個聽聞者的心靈,潛移默化讓他們自然回憶起快樂的過去,引出更多歡樂的笑聲笑顏。

周圍氣氛悄然向更美好的方向轉變,臭臉男的陰沉氣場也招架不住,露出一絲絲讓音符趁虛而入的空隙。

似這般柔性的內外夾攻,基本上很難引起警覺。像斯特主要針對的當事人,就完全沒察覺情緒已經和環境起共鳴,受到他自以為聽而不聞的琴聲牽引……

「媽的,不就是船難全砸了!」他突然停下腳步,宣洩似的吼了這麼一嗓子。

原本在關注他的人,故意繞著他走的人,頓時都不自覺轉移注意力,關注起這個在大街上「發瘋」的男人。然而,男人根本不在意旁人眼光,只管握緊拳頭,一掃頹然怨怒的朝天揮舞,以配合著繼續嚷嚷著的破鑼嗓子──

「沒錯!老子爛命一條冥神不屑要,難道還不能重來翻盤?對,重來!本大爺應該要招募人手,再弄一艘船出海!」想到就做,臉色由陰轉晴,覺得生命裡還有無數希望等待他去攫取的陰臉轉晴男旋身,用比出來更快的速度衝回碼頭!

目送粗壯男子遠去,待在咖啡廳二樓雅座等人中的斯特,白銀般亮眼的髮絲底下,那雙晶藍眸子靜若深潭,唯有唇角勾起很小的弧度。若非對他極為瞭解的人,肯定看不出來這抹幾乎沒有的淺笑,更不會知道,他對自己剛才的「傑作」十分滿意。

「普通演奏就有這等威力,可見你的基本功足夠扎實。」

一把低沉磁性、帶有奇異蠱惑力,令人不由自主會凝神細聽他說話的男性嗓音忽地響起,就在近前。

斯特霎時一驚,暗罵自己警覺性未免太低,緊接著,因為聽出聲音主人是誰,發自內心的喜意登時接掌了情緒。

「大哥。」

他對聲音一向敏銳,不管是誰,不管隔了多久,只要是聽過一次的聲音,再次聽見他照樣可以把聲音和正確名字或面孔對上號。試想,對象是陌生人他都能做到這種地步,何況是能生死相托的嫡親哥哥?

順著斯特的目光看去,對座果然多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張神情冷肅的臉。

和斯特柔和俊美的相貌比起來,這人的臉部輪廓、五官線條,都彷彿是經過人工精密測量,再一筆一筆雕琢出來,冷硬而銳利,與來人的氣質倒是相得益彰,可惜如此一來,卻大大缺少了人味。

──恰似一尊精緻擬真,但一看就知道是死物的蠟人像。

不過斯特早就見怪不怪。

他的銀髮藍眼遺傳自母親,從小到大認識他的人也紛紛表示他跟難產而死的母親,彷彿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不過身為男子身上多少有幾分陽剛氣,這才拉大了他與母親在樣貌上的區別,不至於走在路上,會被人誤認為女子;而他大哥墨綠色的頭髮與翡翠綠的瞳色,才是外界人們認知中,屬於凱諾達家族的「正統」顏色。

似乎也因為這一點,但凡對凱諾達家族有一定程度瞭解的外人都一致認為,勒斯‧凱諾達正因髮色與瞳色繼承了凱諾達家族的「正統」,所以被特別培養過,以便繼承家族另一項「正統」──硬梆梆、死板板的殭屍臉。

斯特卻清楚勒斯的表情和特別培養根本沒關係!他這個大哥一向不喜歡笑,發自內心的笑容更是少之又少,因為疊加在大哥背上的負擔,太多太重。

好比逐步走向崩潰的詭異身體、與生俱來的強大法力、基本能肯定在暗處潛伏的莫名敵人與勢力……這些都是壓力的來源。

哪怕勒斯什麼都悶著一聲不吭,斯特心裡也清楚儘管他盡心盡力,能夠帶給大哥勒斯的幫助依舊是精神上遠遠高於實際上。

就算撇開這些不說,「勒斯魔導士」名頭也早就響遍倫達大陸,做為這片土地上僅有五名的魔導士中,排行第三的強橫存在,他就是不樂意笑旁人又能說什麼、做什麼?眾所週知,魔法師的群體中,多得是性格古怪的人,真正吃撐活膩的人才會去挑釁他們找刺激。

「……特。」

「……斯特,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連聲呼喚響在耳畔,只有目光追著勒斯臉龐在移動,思緒早就不曉得飄飛哪兒去的斯特終於反應過來,低呼一聲,不由露出帶著些許歉意的表情。

然而,看著勒斯的臉,回想起幾秒前腦海裡閃過的種種念頭,他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大哥不要太累了。被壓垮,那就什麼都沒了……」──當然,後面那句斯特是在心裡說的,他可不願意說出來,又給勒斯人為製造壓力。

不過這話一脫口,也等於告訴勒斯他親愛的弟弟剛剛神遊天外,如果說過什麼不可不知的重要內容,最好趕緊重說一遍。

偏偏勒斯還怪不了對方不專心。

這些年來,能夠讓斯特心神不寧的事情細細數來,有幾件和他這個當大哥的沒關係?為了助他一臂之力,斯特捨棄的珍貴東西一點也不比他少。好比一去不返的童年歲月,又好比無限延期的夢想……只是斯特有意假裝忘記,他更沒有立場提起。

所以他順著斯特口風,先是表示自己不會有問題,這才換個方式,重提斯特聽漏的內容:「我要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跟大哥的事有關?」

「密不可分。」

難得聽見大哥的口吻如此鄭重其事,斯特登時恍然。

原本他還鬧不明白,以往搜集到素材都是直接送往大哥的魔法塔,連老家都不回,中途更不會在其他地方多逗留,怎麼這回大哥還專門去信囑咐他在夢格拉港口碰面?現在想來,若非大哥要介紹的人滯留在此,就是相約夢格拉擁有無可取代的便利性。

事實顯然是第二種,因為勒斯接著又說:「走。傳送到帝都的魔法陣已經設置好。」恰好,夢格拉不僅是拜諾最大的海港城市,亦是與帝都什喀爾納距離最短的港口。但若沒有提前通知到位,斯特多半不會選擇夢格拉海港。

原因無他,還是距離問題。拜諾第二大港口與勒斯的魔法塔,距離更近。

不過勒斯倒是對自己的兄弟很有信心,問也不問斯特這趟出海的收穫,認定斯特必然是攜帶著他需要的素材歸來。

「嗯……」

收起豎琴浪濤,斯特本來起身欲走,卻意外瞧見大哥身上令他心驚的異狀,腳步頓時一滯。他俊美冷淡的面孔霎時蒼白不少,清亮嗓音也低沉下來,隱隱帶著顫抖輕問:「大哥……勒斯,你坦白告訴我──還可以撐多久?」

他不會自欺欺人騙自己是眼花。

儘管異狀發生時間很短,半秒鐘都不到,但勒斯的身體確確實實透明化過,那種格外不真實的感覺就像只要來陣稍微大點的風,就能把勒斯並不牢固的形體徹底吹散。

也難怪斯特連喊習慣的「大哥」都不用了,直呼自己兄弟的名字。他知道,不把態度明確擺出來,勒斯還說不定會怎麼敷衍他。

「……別忘了,我是空間、靈魂雙系魔導士,我的專業足以確保支撐到製作出甦醒之心。」勒斯遲疑了下,終究沒有正面回答。或許是因為確切時間他也判斷不準吧?總之,勒斯早已暗中做好了必須強撐下去的第二手準備。

「走了,我們沒時間浪費。」

斯特無比認同這句話,強烈的緊迫感令他不敢有絲毫耽擱,疾步跟上。兩人一前一後,又往夢格拉人潮最洶湧的港口行去。

勒斯在那裡租下一個長期貨倉,瞬移魔法陣就佈置在裡頭。

一個表面來看大不了凱諾達兄弟多少的年輕人,拉著一把椅子坐在倉庫門口的陰影下,病厭厭地、全無倉庫守衛應有的敬業態度,彷彿他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擔任諸如「內有惡犬」之類的警告標語,說是妝點門面的裝飾品都算抬舉他。

斯特卻不這麼想,在他看來最危險的當屬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

──他是吸血鬼!

當然,吸血鬼們多數不會這樣稱呼自己,他們往往自稱「血族」,別稱「暗夜貴族」。

此外,由於血族能夠和人族血統很好的融合,血族社會早就和人族社會根深蒂固的結合在一起,更與那等或離經叛道,或行事作風世俗難容的不安定危險份子,組成隱藏在普通人類世界底下的黑暗世界。

眼前守貨倉的這位,則是因為沒有特意掩飾身分,方才被一眼看穿。

「大哥的那位盟友……來自血族?」

「嗯。」

勒斯沒有多說的意思,就是看了那個血族守衛一眼。後者微微點頭,表示明白這項任務的重要性,而後比了個手勢告訴勒斯,如果有個萬一,他會在守不住前引爆倉庫!

 

魔法陣另一端同樣設置在倉庫裡,不過這是一座內部構造令斯特感到陌生的倉庫,反而是勒斯好像來過許多次,輕車熟路下樓往門口走。見狀,斯特馬上緊跟在勒斯屁股後面,邊走邊打量環境。

很明顯,他們正置身某座宅第內部庭院,斯特甚至可以看出這庭院的花草樹木曾聘請專人設計擺弄過。可惜缺乏人氣,再巧奪天工的庭園造景也突顯不出美麗,徒留無邊蕭條,令人由衷惋惜。

「這裡幽靜,應該是座落在高級住宅區中心位置……」斯特暗忖。

雖然四面高牆環繞,石牆內自成一片小天地,但憑他對帝都的熟悉,只是判斷地理位置還難不倒斯特。

因為聽音辨物是身為音魂術士必備的基礎能力,斯特又專門訓練過好幾年,耳朵早就成為他的另一雙眼睛,能幫助他在無法視物的環境裡,依靠捕捉聲音還原真實景物。

撇開眾人所在地理位置不談,斯特也發現大哥稍後要介紹的這個人,住所佔地不大,一棟三層樓的主宅、一間倉庫、一片庭園就是全部。倘若要他給一個評價,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大概足以囊括所有觀感。

「有感觸?說來聽聽。」勒斯一直有在注意弟弟的表情,見他若有所思,遂問。

「他把自己的房子當小型堡壘在建。」斯特先是說了觀察結果,跟著微微一頓,方道:「一個不好說的人。目前看來他對軍事化管理比較有認同感。」

是了,這裡與凱諾達家族宅第最大不同點,就在於環繞該宅院的並非交錯佇立在矮牆上,寒光森森、看上去堅硬而銳利,尖端有簡單雕工設計的鐵欄杆,該宅院四面均是厚實高牆,彷彿一座軍事堡壘,就連庭院大門,也是沒有縫隙的鐵灰色金屬門。

該宅院整體給人一種厚實嚴謹之感,偏偏用色過重,使之在原本的感覺上,又添增一層拒人於千里之外,與週遭建築格格不入的冷漠。不過此等冰冷疏離,倒與他們腳下正行走其中這座栽種了奇花異草、名貴植株的庭院,那杳無人煙的冷清相互呼應。

「嗯。」

勒斯不置可否,冷硬面容看不出喜怒。

聽完斯特的評價,他旋即對弟弟簡單介紹稍後要讓他認識的那一位──「這裡的主人,全名『米薩契爾‧索倫特』──他自稱是活了八百年的血族公爵。」

「算上今天,我跟他不過第三次見面,他讓我覺得很熟悉又很陌生,而且這種感覺隨著見面次數增加越來越強烈……很有可能和當年的狄莎娜一樣,我曾經認識他。至於陌生……想來是我『認識』的他和現在的他,方方面面已經有不小的差距……」

他們一面說話,一面橫越庭園中佔地頗廣的草皮。

這時候卻見主宅方向,一名頭髮花白、總管服飾剪裁貼身筆挺的老人也徐步走來,步伐似慢實快,感覺上彷彿才邁出幾步,人竟已從主宅門口,轉瞬間來到凱諾達兄弟近前。

他一頭白花花的整齊短髮底下,讓人有些意外居然是張不過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面龐,與那蒼蒼白髮,感覺上似有那麼幾分不搭調。

「勒斯魔導士、聖樂師先生,公爵大人等候多時了。二位請。」從微微躬身到虛引領路,他的禮節一絲不苟。

主人家總管都親自來帶路了,二人索性不再慢慢走兼交流情報,加快腳步,尾隨勒斯印象裡的總管先生穿越明顯有專人打理、可惜只是表面上看著青翠,實際上任何人瞧在眼裡,第一個反應都會懷疑整片草皮不過是逼真的人工產物。

還是那句老話,這個地方太過死氣沉沉。

 

或許是血族比較適應黑暗的原因吧?踏入庭院唯一的建築內,勒斯隨即注意到整棟豪宅一如他前次到訪的情況,又是連一盞利用元素晶核供應能源的魔法燈也沒打開,一路的照明全憑老總管拎在手上,裡頭燃燒著燈油的提燈。

好在這點亮度用來打量環境已足夠。

──從一個人住宅的擺設裝飾,多少能夠猜出這人的部份興趣喜好。」這話不曉得出自哪位拜諾學者之口,勒斯現在覺得很有道理。

好比那些普通的腐敗貴族住宅,總是掛滿某某某的名畫、某某某的藝術品,然後自以為很有文化、很有貴族氣質,甚至有些小貴族還真假不分,拿假貨當寶貝供著,整一個暴發戶的虛華浮糜風氣,讓真正經歷過歲月洗禮的貴族世家中人,見者無一不搖頭嘆息。

他們不覺得丟人,老牌貴族們都想替他們挖坑把他們埋了。

這裡則不同。

他們兄弟倆跟著總管先生一路走來,看見最多的不是兵器就是鎧甲,且每一樣都保養的極好,猶如全新,如果不去看那些兵器、鎧甲旁邊附上的簡介,根本無法想像,走廊兩側這些擺設,至少都有七、八十年的歷史。

在這裡,勒斯感受不到貴族的浮華、商人的世儈,有的僅是歲月的累積、時間的洗鍊,就彷彿走在一條時空隧道裡,真有種瞬逝千年、千年一瞬的感概。

他記得豪宅的主人,那位血族公爵身上同樣有這種特質。

印象中米薩契爾表現在外的優雅、氣度、風采,如果細細去體會就能發現,盡皆隱含光陰洗禮過的滄桑,他的九百年歲月到底並非虛度,想要不受影響,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對我的收藏品有什麼評價?」

一把熟悉的嗓音觸動耳膜,勒斯舉目望去,那個蒼白臉色仍難掩英俊面容,一派翩翩貴公子風度的男人,略嫌慵懶地靠坐著沙發,正朝他舉杯。

杯裡,殷紅的液體微微晃蕩。

一股子淡淡的鮮血腥味,隨著他的接近,在鼻腔裡越發濃郁。

「精品。」

勒斯信步走去,隨意就座,儼然把這兒當做自己家般自在。

自然,米薩契爾品嘗著手裡那支高腳杯中,血液純度絕對遠勝酒精濃度的「酒」,導致嘴唇紅豔豔,普通人見著不是尖叫就是暈倒的驚悚舉動,他也全當沒看見,面無表情,連眉毛挑都不挑一下。

「謝謝。」米薩契爾啜了口血酒,修長手指愜意的輕晃酒杯,血紅眸子映著杯中殷紅,更顯妖艷,「喝點什麼?」

問是這樣問,但他問完話後立刻打了個響指,等於已經替凱諾達兄弟做好決定。詢問,無非是出於基本禮貌。

退下不久的老管家不一會兒,果然推著餐車進入客廳,並從餐車上將三份精緻蛋糕端上桌,再放下三組茶具,拿起茶壺,在杯中注入紅褐晶瑩的香醇茶液,清淡紅茶香,頓時四溢。

「三位請慢用。」

老總管推著餐車,施施然離開客廳。

客廳裡,茶香悄悄蔓延,沒一會兒便縈繞在所有人周圍,可惜仍驅不去血酒鐵銹般的腥味,反而混合成某種十分考驗普通人嗅覺的詭異氣味……幸好普通人離在座幾位都很遙遠,這裡沒有普通人,只有疑似鼻塞的三個怪人。

「他是斯特,我唯一的弟弟。」先開口的人是勒斯。倒不是他沉不住氣,實在是美食對他的吸引力十分有限,他這具異類的身體帶來非同尋常天賦的同時,也剝奪了他不少屬於正常人應有的感官享受。

譬如他的味覺和嗅覺就奇差無比,週邊有無異常氣體全靠魔法示警,味蕾更得食物具備強烈刺激性才有辦法品嘗出來──試問這種情況下,本身來訪又有正經事,勒斯哪來的心情陪人喝早茶?

「印象中,凱諾達公爵還有一個旁系過繼來的養子才對。」

「他是將來的凱諾達公爵。」

勒斯沒有猶豫,順著米薩契爾的發言給出這樣一個答案。其話外之意,無非就是不願肩負傳承凱諾達家族榮耀的么弟淌混水,所以勒斯做得絕決,索性連這個父親過繼來的弟弟都不認,從根本上杜絕對方將來插手的可能。

「明白。我佈局時會盡量減少利用凱諾達家族的資源。」米薩契爾聞弦音而知雅意。只是他答應時的神情姿態過於悠然,以見面不超過五次的「新朋友」立場而言,該承諾有多少份量委實應該持保留態度。

起碼在斯特看來應該是這樣。

無奈他卻發現自家大哥明顯對米薩契爾的說法全盤接受了──就像當年的狄莎娜。斯特依稀記得,那名女子以魔法師的身分住進凱諾達家甚至不到一天,大哥就拉著他,把狄莎娜介紹給他認識。

當時他就懂了,小腦袋深深記住一句話:「狄莎娜的話,能聽就要盡量聽。」──可見儘管是早熟的貴族子弟,對年僅三歲的小娃娃來講,「聽話」已經是能夠給予的最高等級信任。

話且說回現在。

先前曾言,斯特和勒斯有幾年時間未曾見面,勒斯當前處境由於書信往返不夠安全,他也沒有詳細講過,因此斯特是不太清楚狀況的。但聆聽兩個瞭解局勢的人交流,卻有助於他掌握事件走向的大略脈絡。

好比以下對話──

確定是注意到我?

目前只是懷疑。對方明顯是鎖定特定月份降生者,進行排查。

所以也可能是……斯特?

不排除。你們不同年但同月降生,斯特因為這個巧合分享了一部分你前世的遺產,只是獲取不多,無須付出代價。我猜這也有可能是你的安排

雖然具體細節暫時不明朗,而且問者面無表情,答者雲淡風清,斯特聞言仍可判斷出,大哥一直在暗中查找的「命中注定大敵」所探出的觸角,已搜索到帝都一帶,他和大哥都榜上有名,可供他們潛伏著默默發展的時間越來越少……偏偏他親愛的大哥,依舊忙著和盟友打啞謎般的對話。

這種說話方式,兩位當事人交流起來倒是無礙,卻著實為難了他好大一把,他還得結合已知情報細細分析,才算弄懂大哥和米薩契爾究竟話題延伸到了哪裡。

哦……我們是被動方啊聽起來,我那個前世敗得很慘。

發生的事無從改變,再提也沒意思。深刻檢討或緬懷過去,都是翻盤取勝後才有必要考慮的事

安靜盡責擔任著背景裝飾的斯特,從這兩句話裡又聽出另一條情報:敢情大哥的人生會變得亂七八糟,還是前世孽債今生償導致?換句話說,他們結識的時間最晚可以上推到八百年前,但最早可就不一定──他又不曉得大哥上輩子是哪族人。

看樣子,他真該抽時間專程走一趟帝國圖書館了。

那座限制起碼得有侯爵封號的家族,成員方可入內的圖書館,號稱存放有放眼大陸最齊全的文獻資料,比之沙漠另一端最古老的極天皇朝,也毫不遜色。說不定能從圖書館內八百年前的史料文獻上,找到這場糊裡糊塗恩怨的始末……才怪!

斯特很快發現他過於想當然了。

你很謹慎、謹慎到我覺得不像生死相搏,倒像失敗的一方會跌入連求死都是奢望的地獄。而且你認為我們的勝算不大

那個人……好吧,對方現在自封尊主,為了不讓他有所感應,我們就用這個代稱。」從這裡斯特判斷米薩契爾全盤知情,不像他大哥一知半解;另外,這位血族公爵應該反向追蹤他們的共同敵人已有一段時間,才會信誓旦旦地說出後面那番話。

尊主為了防止你再來一次『轉世重來』的把戲,暗中佈置了至少上千年……即使算上狄莎娜頻頻干擾浪費掉的時間,他也用了起碼千年來防缺堵漏、謀劃佈局,直到最近才開始尋找目標──這場戰爭,我們勢必輕鬆不了。

呵。要說『轉世重來』……你也一樣不是?

伴隨著這句話脫口,斯特清楚瞧見勒斯冷硬的面部線條柔化不少,似乎是因為找到了米薩契爾與他的共通處,同病相憐的感慨使他防心大降。

當然,斯特個人以為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大哥對米薩契爾,有著與狄莎娜一般、發自靈魂深處的信任感。所以他主動更新腦海中的行為守則,加上一條:「米薩契爾的話,能聽也要盡量多聽。」

只是他們倆扯了半天,除了使他搞清楚目前情況,大哥領他同來的主要目的卻仍未被提起,這讓斯特有些沉不住氣了。

「大哥。」

「不急。」勒斯擺手。

兄弟間的心有靈犀,這時便突顯出來了。

不用弟弟多言,勒斯已然針對他的焦急作出解釋:「該說的米薩不會漏掉。恐怕他是擔心接下來的發言會讓我有牴觸情緒,不得不循序鋪陳。」不過這麼說下去確實有點浪費時間,該問的也問了,他乾脆挑明消除米薩契爾的顧慮。

事實上,如果沒有如今的認知,他也確實會因為米薩契爾某些方面的保留態度,而萌生嚴重牴觸情緒。

只不過,現在勒斯已經可以大致上斷定,他的前身是個超凡脫俗的大人物,大到身分不容隨意提起,大到可為敵者無一不是狠角色。而今他和他的仇敵,儼然正在進行一場以世界為棋盤,以自己為棋子,不存在操棋手的搏奕!

對座米薩契爾露出贊同的微笑。

「既然你有心理準備,我就直說──這次我只提供情報,具體實行希望由你單獨完成。」他從上衣口袋取出一枚記憶水晶,按在桌面推過去,「我們太久不見,你恢復到哪個程度,我需要進行一次準確的評估。」

「我懂。」

「能夠勝任甦醒之心主體的素材幻銀,就在皇家寶庫。」見勒斯收下該枚記憶水晶,米薩契爾舉杯,「我等你的好消息。」

他一口飲盡杯中的血酒,以此祝福勒斯一舉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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