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靈鬼也會有春天
外頭夜色正濃,打開的電視機裡長桌後坐著一排專家、大師,正輪番使用自己擅長的器具與專業知識,從各個角度深入剖析,一個個滔滔不絕地向攝影棚內以及電視外的觀眾們大談命理,間或弄上幾個小測試。
稀奇的是伏魔大將軍家裡,竟然也有這類節目的收看者!此時那小小少年正把自己埋在沙發裡,盯著電視目不轉睛。當下客廳裡發言的最高權限也就在無人爭奪的情況下,順理成章被這些命理老師給瓜分乾淨。
直到一把屬於男人的沉著嗓音響起──
「火剎。」
火剎坐在電視機前面,身形不動,宛如老僧入定。
「火剎?」
火剎端坐的沙發後方,一名容貌邪氣俊美、輪廓深邃的丹鳳眼尤其醒目的男人走來,臉上掛著狐疑之色。
他駐足在前者背後將近一分鐘,發現前方那位依舊沒有反應,面上狐疑更盛,尤其當目光瞥過正在播放的電視節目,他終於曉得另外四名靈鬼為什麼一臉見鬼的表情,急匆匆跑去告訴他這個主人,說:「火剎生病了。」
原因無他,火剎又在看戀愛占星類型的節目。
這個體內充斥著暴力因子,兼之又長得凶神惡煞、無形中經常使人忽視那張臉其實是個少年的靈鬼,平常最喜歡的節目應該是摔角、相撲一類,如果都沒有也只會轉投入運動類節目的懷抱,而不是被他斥為娘娘腔節目的戀愛占星……
鍾馗手環胸,從側邊打量自己的靈鬼好半晌,提高音量又喊了遍:「火剎!」
照樣沒反應。
劍眉微揚,鍾馗準備出奇招。
不過有隻手動作比他更快,一把抄走遙控器,指頭在電源鈕上一按──「噫噫噫噫噫!」沉浸在自我世界裡的火剎瞬間接受到外界的召喚,發出慘叫。
「瞧瞧,多容易。」
得意地晃著手裡的遙控器,外表像個熱愛運動的陽光大男孩,內在根本是仙界最強悍廣播電台的北斗星君,笑得無比囂張。
然而,鍾馗覷向他的眼神,卻盛著滿滿的同情……
「替你解決問題欸!你那是什麼眼──啊啊啊!」
「把星座還給我!」
兩道不同的嗓音以幾秒之差先後響起,就像一部完美的重唱,鍾馗以事不關己的旁觀者角度來看,忍不住都想鼓掌喝采。
反觀北斗,他可沒有鍾馗那種幸災樂禍的心情,因為他拿遙控器的手正被火剎咬著,靈鬼輕盈的鬼體伴隨北斗瘋狂甩手臂的動作忽上忽下,偏偏他的牙齒就像在北斗小臂上生了根,怎麼甩都弄不下來。
鍾馗雖然沒有誇張大笑,卻也被這一幕憋得肚子生疼。
「好了,快住手!」
為了避免演變成全武行,最後不小心拆了他的房子,鍾馗自覺看過癮了,趕緊喊停,並且親自介入將一仙一鬼分開來。不過北斗這一鬧場,倒也不是完全零收穫,起碼火剎神游太虛去的神智被拉了回來。
他終於意識到之前一直響在耳邊、呼喊他名字的不是幻覺……真的是主人在叫他!這就令火剎有些尷尬了,似乎、主人不是第一個叫他老半天,他卻一絲反應都沒有的對象。在此之前,跟他同為五行靈鬼的另外四位夥伴,同樣遭逢這等冷遇。
有了以上的思想前提,再看鍾馗的表情,火剎突然覺得今天的主人從外表到內在充滿了不懷好意,於是說話便多了幾分吞吞吐吐:「……主人,這個我……我說、呃……我是無心的你相不相信?」
鍾馗挑挑眉毛,似有表態、實際上也等於沒表態。
倒是火剎背後一隻手伸來,報復似的抓住他,直接往先前窩在那兒動都不肯動的沙發裡頭按,口中招攬生意似的說:「來來來,別客氣,好好審審這傢伙是不是相思病犯了!整天除了思春就沒見他幹別的事。」
「相思病?」
「相思病!」
又是異口同聲,只不過說話者的語調卻有明顯區別:前者是意外這個答案超出預期許多;後者則像天大的秘密被別人發現了,無比震驚。
先瞅瞅這個、再看看那個,北斗再次肯定自己的說法:「是啊,相思病。」話音方落,他人也跟著一屁股坐下,然後看向唯一站立的那位大哥,眼中流露的涵義無非是要後者合群點,也坐下來聽他說話。
可憐的火剎見狀著急不已,一門心思想逃離關於這個主題的會談。然而,鍾馗和北斗早有準備,兩人一左一右坐定,正好把火象靈鬼包夾在中間、保證他插翅難飛!自然也使火剎那張棗紅色的臉,苦得彷彿能擠出水來。
「我告訴你啊……」
北斗星君每回八卦前的口頭禪傳進耳朵,火剎這次卻沒了以往聽故事的心情,而是忐忑不安地拿眼角餘光不斷打量鍾馗的表情變化。
無奈伏魔大將軍隱藏情緒的能力出神入化,不管怎麼看都是那抹不變的邪笑掛在嘴角,根本看不出所以然;反而是北斗的話已經說到點子上,讓火剎全身一僵,惟獨耳朵依舊忠實的將話語接收:「小火剎的夢中情人,就是前幾天求你收留、助她渡小天劫的胡姬。」
「胡姬?」
「就是被懷疑跟你有血緣關係的那個狐妖。」
這個一提,鍾馗也想起來了。
三天前的確有隻百年修為的二尾狐,因為重傷時期面臨渡劫,特來尋求庇護;恰好那天鍾馗心情又不錯,看這個模樣與自己有七成像的狐妖順眼,便應允了她的請求。
現在仔細回想……胡姬寄住的那個月,火剎貌似格外活躍?
說起來許多事情若未加防範,都經不起有心人的推敲。何況那幾天心情很好的火剎,字典裡根本沒有「防範」這個詞。
撇開那個月最初一個禮拜,火剎的表現一切正常,就是看見胡姬臉上笑意會更濃;後來兩個星期,火剎做事開始有點飄忽,三不五時就聽他在哼歌──而且是鐵血殺伐意味強烈的軍歌──外加逮到機會就向胡姬獻殷勤。
到了胡姬離去前那週他更是變本加厲,差點連主人都拋諸腦後,整天跟在胡姬屁股後面隨時效勞……尤其顯著的是火剎飛行模式,簡直像隻穿花蝴蝶,嚴格奉行「怎麼華麗怎麼飄」的不二原則!
不過要說起經典,大概是胡姬剛剛到來那幾天吧!鍾馗依然記得在第一日──
那個下午,天空正飄著細雨。
鮮少有人按的電鈴突然響起,很讓人意外,不過離玄關最近的火剎還是老老實實跑去應門。可是這門應了半天,也不見火剎回來,倒是電鈴後來又響了幾次……後來打發木森過去一看,卻發現火象靈鬼盯著外頭電眼回饋過來的影像,竟發起呆來。
一如他的屬性,氣質寧靜澹遠,說話習慣雖然已盡量傾向現代口語,仍免不了文謅謅的木森見狀,出於好奇心理並未立刻驚動火剎,而是循著他的視線把目光投向螢幕。然後他也呆了──只是沒火剎那般嚴重,馬上就回過神。
他想他能夠理解火剎之所以驚訝……噢,不。眨眨眼睛再確認一遍後,木森覺得使用「驚艷」或許更符合火剎的心境。
他懷疑再讓火剎這麼愣下去,假如火剎還有心臟,應該已經被心跳頻率逼得心臟病發作。於是他推了推火剎,拉回後者神智後囑咐:「通知主人。樓下那位姑娘,吾來招呼即可。」
「啊,喔,好、好……」火剎反應明顯遲鈍不少,看他往回走時表情仍帶著恍惚,只懂喃喃自語道:「真是緣啊……說說就來了……」
木森則按開樓下大門,並解開封鎖門戶的結界,讓樓下那位以他醫者眼光來看絕對屬於重傷病患範圍的女妖,進門時不會太吃力。
「可是為求家主人庇護而來?」木森開門見山地問。只不過他語氣平淡自然,不見站在高位者盛氣凌人的姿態,輕易就能破開求助者心防,撫平求助人的忐忑難堪。
因此請求庇護的眾生,往往由木森作初次接待。
火剎走得乾脆亦是基於這條慣例。
不過他若曉得木森趁接待的機會把胡姬光明正大打量一番,也許火象靈鬼早就推翻慣例,上前搶一搶接待工作了。
且不提火剎,再說說走進門的胡姬吧!她已經不是火剎初見時衣著狼狽、一看就知道在逃難的模樣。
今天尋求庇護的拜訪,胡姬為了表示鄭重,明明自己情況緊迫、隨時可能天劫降臨,卻依舊擠出時間沐浴更衣──就如白狐一族以優雅著稱的形象那般,她希望給予良好的第一印象──畢竟從古至今,美麗的事物總令人難以拒絕。
只見她將長髮高盤成髻,額前一縷波浪狀瀏海垂落,巧妙的佔位襯得她略施粉黛、清新素雅的鵝蛋臉平添幾分嫵媚。
她穿著一席白為底、下擺渲染著玫瑰色漸層的旗袍,兩邊開衩,露出曲線美好的小腿,使人不免對被旗袍緊緊包覆的大腿與挺翹臀部生出無限遐思……然而,她表情是莊重的,白狐天生的媚惑力僅存淡淡一絲,無形中替她的氣質賦予了些許楚楚可憐。
不過讓火剎和木森都愣神,絕非因為來者紅顏絕代,實在是她的臉與他們的主人鍾馗有七分像!要不是確定對方是個百分之百的女人,要不是胡姬的氣質裡不含似鍾馗般亦正亦邪的特性,他都要以為主人趁他沒注意時出門剛回來。
「是的。請大將軍垂憐。」
她盈盈一福,依足了古禮,卻不會讓人感到現代服裝與古代禮儀衝突而不倫不類,這一禮,更襯托出她的氣質;亦側面說明胡姬為了達到最佳效果,連怎樣行禮都做足了功課。起碼木森就認為決定權若在他手上,他一定不會介意做這順水人情。
有句話是這麼說的:「什麼人養什麼狗。」──話本身是挺粗俗不怎麼好聽,蘊含的道理卻是硬道理。
起碼木森做為靈鬼,就相當瞭解自己的主子;他的判斷,確實就是鍾馗親自面見胡姬後,給予的答覆。
別說伏魔將軍這裡的確偶爾會庇護身家清白的妖、鬼避雷劫,使之不至於因為上蒼時候不對的考驗身殞;單單是胡姬相貌居然可以和鍾馗神似到媲美龍鳳胎的緣分,縱使昔日沒那傳統,鍾馗也要庇護一回。
更別說還有五鬼在旁或者嘖嘖稱奇,或者和北斗竊竊私語,瞧那勢頭大有鍾馗不答應,他們也要幫著胡姬磨到伏魔大將軍投降同意為止。
原因無他,稀奇而已。
所以當鍾馗做出順應民意的抉擇,自然得到在場諸位一致歡呼;其中最歡暢的當屬火剎,只是在大家反應差不多時,他的反常隨之變得不起眼。最起碼在當下,誰都不覺得火剎有哪邊不對,哪怕他不間歇地高呼:「哦哦哦萬歲!」
「我說,你到底高興什麼?」北斗不明所以,茫然全寫在臉上。不過接下來兩天的觀察,立刻讓北斗瞭解怎麼回事;也讓另外四鬼和鍾馗察覺火剎過分亢奮的情緒──那傢伙就像情竇初開的男孩在試探女孩的反應,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偏偏表現形式特別鬼祟,彷彿做了見不得人的虧心事。
最離譜的是到了夜晚,他也不跟鍾馗出去鬼混了!他正經八百地告訴主人:「魑魅魍魎吃多了,我想換換口味。」
如果再進一步遊說他,他就會搬出另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來者是客,但總不能委屈看家的北斗大人做僕人的工作對不對?所以五鬼之中最好有一個在家待命,以備客人不時之需。」自然,侍者的工作非他莫屬,畢竟是他主動請命要留下的嘛!
然而,撇開過份殷勤這點,火剎倒沒有其他的出格行為。日子過久了,大夥兒見怪不怪,也就隨便他去了。
……
不過曾經是曾經,現在是現在。
若先放眼當下,再去回首過去,便是鍾馗亦不禁感慨:「──果然,有很多蛛絲馬跡可循。」只是他注意力不在上頭,導致了初時的忽略。而今仔細思量,不難發現早在胡姬拜別他之際,言語之中就多有暗示。
猶記得三天前的凌晨,他們有過這麼一段簡短對話。那時候她在玄關準備離去,他則精神正好、尚未睡去,見到託於他庇護下的二尾狐要走,免不了關注一下──
「要走了?」
「再不離去,怕是會更給大將軍添麻煩。」胡姬幽幽道。
「嗯。」
鍾馗低低應了聲,不挽留,亦未曾多想胡姬言詞中是否存在話外之意。這當然不是鍾馗轉性,決定放棄花叢獵豔的遊戲;而是除了頂級自戀狂,恐怕普天之下,沒有一個男人會想交個女性版的自己當女朋友吧?
回憶到此,鍾馗幾乎可以肯定胡姬口中的「麻煩」是哪一件──火剎目前的狀態,不就是個現成麻煩?
恐怕胡姬也是察覺到這一點,才會小天劫渡過不久,連傷勢都尚未調養完畢就匆匆拜別。她的作法,何嘗不是在間接表明自己的態度?
無奈陷入感情漩渦的人大多不可理諭,他們往往會自我矇蔽雙眼,只看他們希望看見的美好──根據小蓬萊妖怪們的不記名統計,越是精明幹練者,當愛情前來拜訪時,自欺欺人的本領就越高強!
沖冠一怒為紅顏可不是人類的專利。
「……那麼,火剎你是認真的?」身體已經徹底放鬆下來,軟軟靠在沙發裡,鍾馗的眼睛似睜似閉,問起這話口氣也沒有特別的起伏。
然而,就算如此,火剎聽見主人這麼問還是不可思議地抬頭看去。
他始終以為主人會站在反對方,所以即使自己的作為沒瞎的人都看得出來是戀愛了,他依舊沒膽捅破最後一層紙窗戶,去找主人傾訴單相思之苦。
因為鍾將軍家的門檻固然不高,放在小蓬萊也足夠一票眾生仰望;而他火剎是五象靈鬼之一、代表著鍾家門面,因此平常交朋友或許鍾馗不管,但若想發展更進一步的關係,火剎認為他的主人未必不會計較對方出身。
儘管主人予人的印象,一直是玩世不恭。
但是仙的對象倘若不是仙,成為仙界的非主流,說實話,火剎很難想像屆時消息散播開來會是怎樣的一個場面?嚴格來說,仙界在某些思想上面,還是頗為傳統、守舊……亦或是要說迂腐也不為過。
誰叫真正把持仙界天庭的那部份大神,都是活化石級別的呢?
可是鍾馗這一問,卻讓火剎感覺到希望、感覺到他這些天來苦苦忍耐也許都是白費工夫,只是若事實能遂他的心意,他情願白費這些工夫!思及此,火剎吞吞口水,試探著回答:「我是認真的。主人。」
「有沒有想過找到她以後,你該怎麼做?」
靈鬼是沒有心臟的,偏偏這句問話後,火剎卻感覺自己似乎心跳加快不少,嘴唇抿了又抿,好半晌才說出他的回覆:「像胡姬這樣外冷內熱的女性,命理專家說她們需要能帶來安全感的男人。所以──我、要、長、大!」
聞得此言,鍾馗和北斗的反應相當一致,就是愕然。他們萬萬沒料到,火剎會給出一個跳躍性如此之大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