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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想那年頭,聖階也綁票

什麼是「醫官」呢?

──專門救死扶傷,視別人的生命為自己的責任。

這是教科書上每個有學生時期的人必定會讀到的一句話,它排除了現實的角度,完全理想化了醫官這個職業,彷彿他們是一群就算餓死自己也要拯救他人的救世主。

實際上的醫官當然不會這麼偉大,他們也是人,也要吃飯的。因此,這就會牽扯到一個相對現實的問題:「金錢。」

醫官和祭司各有專業、各佔勝場,他們的收費固然比祭司低廉,卻也便宜不到哪裡去。而且,他們負責的治療範圍更加廣大,至少一個人感冒、發燒、流鼻水時,首先想到的絕對不是祭司,而是醫官。

治癒術頂多讓你舒服一點,要根治感冒那是完全沒輒。

所以說,醫官這個職業會孕育而生,自然有著它存在的必然性。那種需求,天經地義到倡導死靈法師褻瀆死者,是邪惡象徵的神職者和神殿都必須妥協,對醫官培育學院暗地裡進行的人體解剖教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神職人員的身體也不是鐵打的,難保哪天不會求到人家頭上去啊!到了那時,莫非堂堂教宗還要勸勉生病的信徒別去看診,轉而投入神王的懷抱?

也許這句話脫口那日,便是信仰破滅之時。

探討這麼多,結論起來也就是一句話:「醫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為此,威倫帝國會在帝都特設一所公家出資的醫官培育學院,其目的性也就不難想像。

培育學院收費低廉,篩選嚴格,就學前亦得簽署合約,保證學成畢業後五年必須任職於公家機關,五年期滿,看要改換跑到或者私人開業國家都不再管你。

不過一般來講,進入公家機關的醫官,還真沒有哪個真的五年期滿便離開,不說任職單位許不許,光是五年時間,累積下來的感情問題就說不過去。或許國家在設立學院之初,就連人情問題都考慮進去了吧!

帝國曆2511年,醫官培育學院第二十七屆招生,十二歲的馮勒‧恩維順利被錄取,成為醫官培育學院二十七屆的新生,並在一年後越級取得至少得就學三年,才有機會考試取得的「見習醫官」稱號,從此展現出對醫官這一職業的更為火辣的熱情。

──尤其在其他見習醫官起初恐懼不已的「人體解剖學」上頭。

而且很顯然,醫官培育學院本身提供的屍體,對這位勤於研究解剖學的孩子來講,數量上遠遠不夠……

 

深夜時分,天際一輪銀月高高掛著,薄薄雲層點綴的月華,卻絲毫掩飾不了它的高潔美麗,更別說阻止那銀輝妝點一片黯淡的大地。

惟獨一種地方例外。

也許是累積的怨念與不甘太多,也許是經年累月的屍體堆疊改變了環境的磁場,鄰近帝都刑場的亂葬崗上空,彷彿籠罩著一片終年不散的黑幕,灑落的點點銀光再清美誘人,依舊無法穿透黑幕的防線。

置身亂葬崗往天空眺望,會發現不知是否錯覺,那天空,那明月,似乎都在一瞬間離得好遠好遠,距離之遙,好像眼中所見盡是虛幻。

那絕對不是種會使人安心的氛圍。

然而,世上永遠不缺乏大膽的傢伙,就是有人可以忽視這種近乎詭異的氣氛,在半夜深更,人人家中安睡的時刻扛著一把大鏟子,鬼鬼祟祟潛入亂葬崗,然後選一個好位置,一鏟一鏟地挖掘起來。

這位疑似乘著夜色進行非法盜墓活動的仁兄,個子不高,身形瘦小,看上去那身材比例也不似個成年人,如果不是營養不良導致生長畸形,那十之八九可以確定,這個大半夜了還不睡覺的人,頂多是個少年。

他正是馮勒。

恐怕連負責他那個班級的老師都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因素在作用,才使得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審美觀嚴重扭曲,看屍體的目光簡直像在看藝術品,對待屍體的態度像在對待情人?馮勒的導師想必也不會否認,偶爾面對這孩子時都會感到毛骨悚然。

──在解剖學的課堂上更是如此。

再說這個好孩子睡眠時間,馮勒怎麼從住宿學校翹頭,出現在這種正常人在正常時間絕對不會出現的地方?其實箇中原因很簡單,馮勒的「實驗材料」不、夠、用、了。

至於是什麼樣的材料?相信知道亂葬崗作何用途的人,多少都心裡有數。畢竟在某些方面,醫官和魔法師中的死靈法師一系,專業知識上是有重疊之處的,只不過醫官的外部包裝做得很好,才沒有像死靈法師那般令人唾棄。

在這個時代,人們的價值觀普遍難以接受親人死後屍體還要被拿來做研究。不過如果是罪犯的話……

當然馮勒是不管這些的,他只需要知道亂葬崗的屍體無人管理,失蹤個三、五具根本不會被發現就夠了。

「如果提出的理論成立,本學年的報告就可以提前開工了。」心底徘徊著這樣的念頭,馮勒更賣力在亂葬崗搜索著他中意的屍體。

他之所以如此熱衷實驗,除了自己本身的興趣外,還有另一個原因也很重要──

醫官培育學院的升級方式有兩種,一種是按部就班的上課、參與年級考試,屬於大眾派的升學模式;另一種則是書寫學年報告,呈給導師會同其他學院老師審核,只要審核通過的即可安排插班進入更高一年級。

不打算在學院耗費太多時間的馮勒,理所當然選擇第二種升學路線。

他在月光下尋寶,聚精會神,因為實驗品的要求十分嚴格。

整整三個鐘頭的時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卻只挖出兩具滿意的屍體,清秀的小臉不由浮現一絲苦惱,眉頭微微皺起……

兩具屍體,拆成零件了也不夠他折騰。

「怎麼辦?」

望望天色,遠方已經浮現一層淺淺的白色,馮勒意識到沒剩多少時間了。

須知,醫官的人體實驗固然是被默許的,被人發現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偷挖屍體還是太過驚世駭俗──而且百分之百違法!

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溜出來的機會,他可不想輕易打道回府。否則天知道下一次翻牆出校的機會得等多久?

「這裡這麼多『人』,有沒有誰回答我一下?」他忍不住對著周圍抱怨。

當然,僅僅是抱怨。

附近的「人」雖多,馮勒可還不至於愚蠢的奢望真的得到指引。

不料,就在話音落下後數秒,一陣不自然的陰風陡然拂過馮勒的耳際,風中那如泣如訴的低語儘管不是相當清晰,卻帶來了他最想要的消息。

喜上眉梢。

一時之間,他非但無視陰風之森冷,更忽略了「亂葬崗上誰會跟他說話」這種基礎到不能再基礎的問題。

把屍體放進他積攢好幾個月才買下來,空間又不怎麼大的空間手鐲裡,馮勒側耳傾聽著風中的私語,追隨著,挪動腳下步伐來到一處小丘上。

「就是這裡嗎?」他問。

一路誘導他的風聲卻是靜悄悄,再仔細一感受,那一陣陣冰寒透骨的陰風好似完成了上天賦予的任務,不知何時已然消散。

左顧右盼一會,確定那陣怪風是真的消失了,再瞧瞧即將破曉的天色……挖掘都有點趕了,哪裡是猶豫的時候?

他還得挑屍體,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可以往手環裡收,那裡頭空間夠小了,嚴格限制只能放精品!腦子裡轉著自己固執的念頭,馮勒手腳也不慢,一鏟子一鏟子開始往外鏟土。

這種體力活兒對他來講大概吃力了些,沒一會,剛剛風乾的衣衫再度被汗水浸濕,滴滴汗珠落在土地上,側面證明了醫官的確是個不注重體力訓練的文職。不過在十三歲少年的堅持下,小丘依舊不可避免地露出埋藏起來秘密。

五具屍體,五具明顯不是被處死,而是死於非命的屍體。

致命傷都在喉部,全是被銳器貫穿咽喉致死──下手的刺客,想必是個高手。據馮勒初步觀察這五具埋下不久的屍體,臉部表情自然,估計是在未察覺的情況下迎來死亡的降臨,保準死掉也得當個糊塗鬼!

「下輩子別在這麼稀里糊塗了。」馮勒搖搖頭,自顧自嘀嘀咕咕:「反正你們都過世了,不如給世人留下一點有用的遺產,也算造福社會……嗯,所以請你們把一身臭皮囊貢獻給我吧!反正冥府裡也用不上。」

說來說去說到底,他就是一眼看上了這幾具屍體,意圖一個不漏地打包帶走。

這個時候,遠方的天穹也露出了一線白肚。

晨曦破曉。

 

那天以後,馮勒又連續去了同一座墳場七次。原因倒是簡單,他挖走的屍體又「敗」光了,這處亂葬崗離學院最近,「出產」的素材又優良,而且還沒有專人輪班,日夜不懈怠的防止死者再受盜墓者侵擾。

試問,如此貼心,簡直就是替他這類體力不佳的醫官學員,特別量身打造的屍體供應後勤中心,不多去光顧幾次豈有天理?

上天厚愛,馮勒自然不會浪費天賜良機。

起先,他還是有些害怕的,畢竟那嗚咽的風聲事後想想,的確有些詭異,多想幾遍他心裡都忍不住發毛了……風的低語?離開亂葬崗後他也做過幾次實驗,卻是再也聽不懂風的語言,惟獨在亂葬崗這裡……

說實話,實驗做到這一步,有點頭腦都該看得出裡面大有玄機了。只是屍體的誘惑實在太大,他的消耗速度又凶,加上頭兩次小心翼翼卻發現所謂的「危險」或「陷阱」根本是自己嚇自己後,他也就放開了這層顧慮。

毫不誇張的說,他已經習慣了古怪風聲的存在。

風聲的指引,總是能夠帶領他找到品質最好的屍體,替他節省了不少挖掘屍體的時間,足夠他溜回學院宿舍後再好好補個眠。

食髓知味的今天,他又一度來到亂葬崗,豎起耳朵,傾聽風靈的低語──這麼簡便的方法,不用未免太對不起自己。抱持如此心思,馮勒渾然未覺自己對某項不瞭解的事物,警惕心已經降至無限趨近於零。

他看也沒看周圍環境,全副精神都放在聆聽上,就怕一個分神,錯失了風的指引。太過專注的結果,就是他壓根兒沒發現,行走路線已經越來越偏離亂葬崗,腳下這條小徑,這把他帶往遠離威倫帝都的方向。

待到他終於察覺,亂葬崗早已被遠遠拋在後方,回首望去,也只剩下一小團看不太清楚的黑影。而且,他目前站立的位置,比起杳無人跡的亂葬崗,偏僻程度其實也不惶多讓,連個蟲鳴也聽不見,荒涼的讓人心寒。

面臨這般劇烈的環境反差,馮勒總算清醒過來,止住步伐。他意識到,自己剛才就好像被催眠了,竟是不管不顧的埋頭趕路。

──警覺性未免差得太驚人了!

他沒有妄自菲薄的習慣,稍微回想一下,就明白這絕非自己的正常狀態。搖搖頭,馮勒重新收斂心神,既來之則安之吧!

直到這時,心思從檢視自身狀態脫離出來的馮勒,才發現這條半廢棄的小徑前頭不遠處,居然有一輛馬車,囂張的橫亙著,嚴重妨礙了小徑的通暢。然而,駕車的車夫顯然不認為這樣的行為不妥,施施然將馬車停放在那兒,人和馬同樣隨意地歇著,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一點也沒有移開的意思。

馮勒視線再轉,擺到馬車上。

該輛馬車的風格低調奢華,由四匹雪白雄壯的健馬拉著。車廂不小,保守估計能坐上六人有餘。它刷上光亮黑漆的車廂門上,暗紅窗簾下放,擋住了馮勒往車廂內窺探的視線,不過光憑映照於窗簾的影子,馮勒也知道車內有人。

風聲的呢喃,是到這裡就停止的。

現在不管他再怎樣凝神細聽,也無法再領會風聲的涵義。由此可以推知,風聲想要轉達的意思,極有可能已經擺在眼前──換言之,就是指引他來找這輛馬車,或者準確的說,是希望他來會一會車中之人。

「可是閣下邀我前來?」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

「如果是你聽懂了靈魂的傾訴,的確,是我讓死者的靈魂們引導你前來。」和馮勒偽裝的穩重相比,沉靜平和的嗓音自車廂內傳遞出來。不過窗簾映照出的影子卻是一動不動,很明顯,馬車裡的那一位,暫時沒有與他見面的打算。

邀請別人,還擺派頭來顯示自己高人一等似的,這行為無疑相當無禮。但是在狀況尚且不明朗的局勢下,馮勒倒悄悄鬆了口氣。

萬一對方邀請他上車坐坐,他才真要猶豫一下呢。

「原來不是風聲,是死者的呼喊……」他暗忖,發現這個真相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亂葬崗那種地方,什麼都可能缺,就是不會缺死人。然而,順著這個思維邏輯往下推想……一個可以支配亡者的,該是怎樣的人?

死靈法師?再不然,他乾脆就不是人!

……貌似不管答案是哪一個,對他目前孤立無援的處境都沒有助益。得出這樣的結論,若非還顧慮著有外人在,示弱實屬不智,他早就擠出一個苦瓜臉嘆氣了。

「呵呵,不必害怕,你能夠找到這裡,我就不會是你的敵人。」大約是理解馮勒內心的忐忑不安,車門發出鎖扣碰撞的輕微聲響,徐徐敞開。

只見那略顯昏暗、佈置上又不失華貴的車廂中,一名衣著得體,膚色遠比常人白皙的英俊男子探出半個身子,朝他露出極淺的善意微笑,「你能夠站在這裡,起碼證明你資格符合了。有沒有興趣深入研究死靈魔法?你在這方面相當有天賦,而委託我來此等待的人,則掌握了真正的死靈魔法。」

言下之意即是──「有一位專擅死靈魔法的宗師級魔法師想要收學生,你已經通過測試,符合資格了,有沒有興趣跟我走呢?」

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這樣對你說,有點腦子的,第一個反應都是拒絕吧?不但要拒絕,還得拒絕的有技巧,太剛硬的態度會引發反感。屆時,倘若一定要有一個人倒楣,他鐵定是不需思索的最佳人選。

可惜他話尚未脫口,馬車裡端坐的男人已經先開了口:「建議你先看看背後,然後考慮清楚再回答我。」

會說出這話,自然不會無的放矢,馮勒也不擔心對方趁他回頭的時候動手腳。他承認自己弱小,但是基本的強弱判辨還做得到,自然清楚對方想搞鬼根本不必私下來,就是光明正大在他面前佈置,他也莫可奈何。

而且不得不承認,他能到現在仍維持頭腦清醒,已經耗費相當的精力,緊張害怕一類徘徊不散的負面情感非但未曾減少,反而越積越多,直逼他自我壓抑的極限──馮勒渾然不知,這些不舒服的感覺,同樣是馬車裡那個男人的手筆。

換個角度,也可以理解成第二次的考驗。原因無他,這次想要收學生的那個人,身分委實不同尋常,進入他的門牆,可以想見未來前途必然是一條康莊大道。這般好的條件,唯一的學生資格謹慎挑選,也在情理之中。

當然,馮勒是沒有心思去想這些複雜事兒。

他回頭,頓時瞠圓眼睛,踉蹌兩步、差點沒站穩地坐倒在地,「骷……骷……骷髏、不死生物!」

屍體他是不怕的,那玩意兒他每天都會接觸,光是入學以來解剖的屍體數量,沒有上百也有九十多具,可是跟「會動的屍體」近距離親密接觸,他馮勒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在此全無心理準備的狀況下,乍見這般驚悚的一幕,稍微有點失態在所難免,他自個兒就不覺得有哪邊需要不好意思。

「要走的話,看來我必須先闖過骷髏山、僵屍海了。」他苦笑,轉頭望回馬車中的男人時,眼神變得有些異樣,「閣下也是一名死靈法師?」

「不。這只是一個卷軸的效果。」男子倒很誠實,也可以說他有恃無恐。

聞言,馮勒的目光開始在一些人體脆弱、甚至可能直接致死的部位瞄來瞄去,彷彿在考慮是要捅他眼睛、揍他喉結、踹他下體,還是要找哪些更好下手的部份?同時評估著自己的力氣:「殺人大約無能為力,不過爭取時間搶一匹馬或許有點機會……」

相比後面成群死人,馮勒以為,正前方對他來講也是強者的男人好歹會比較容易搞定,縱使再加上那個車夫也不過區區二人,而這會兒等在後方的,卻至少是十位數起跳的不死生物啊!往後闖才真的叫找死!

「少年,你想拿我做突破口嗎?」男人伸出一隻手,朦朧的青光包覆住整個掌心,其色澤隨時時間推動,加深、加深、再加深……最終穩定在透亮如上等翡翠般深邃的碧青色。此時此刻,這貌似毫無殺傷力的鬥氣展現,看起來是那樣的觸目驚心。

沒知識也要有常識,而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通常鬥氣的顏色越深邃,代表的該名鬥氣戰士等級越高階。不管是面對鬥氣使用最為專精的騎士,或者劍士、鬥士之類可以運用鬥氣的近戰職業,這條都是通用的衡量標準。

而風系鬥氣中,能夠達到宛若實質的濃郁翡翠色,只有──

「我是個聖騎士。」他收斂鬥氣,「獅子搏兔,也會盡全力。少年,你確定要從我這裡尋找突破口?」

「不了,我上車。」馮勒立場轉變得乾脆,彷彿連思考也是多餘。

畢竟,一句「聖騎士」足以打破所有可笑的企圖……比起被人強行帶走,他情願主動配合,起碼體面些、好看點。

車門闔上,駿馬長嘶。

車輪滾動了,厚重的窗簾卻把車箱隔絕成一個小天地,馮勒根本看不見外頭景象,只得問道:「我們要去哪裡?」

「直接去見你未來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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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辰/暮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