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彌補之憾

  冥界,光是聽名字,或許人們的想像中會是個陰風慘慘、鬼氣森森,冤魂怨鬼四處飄的昏暗世界。事實上,倘若不抬頭望天,來到冥界接受輪迴審判的鬼魂,幾乎一致以為自己尚未死亡,猶在塵世。

  只因除了天上沒有太陽,是由紅月和紫月輪流照亮晝夜外,冥界的景色,其實與塵世一般無二。

  看那一花一木、一草一樹,舉凡塵世能看見的在冥界一概不少,唯一有差別的就是這些花草樹木的敏感度,它們都有靈識、有知覺。別看平時無害,若誰敢對它們心懷不軌,彼岸花都會變食魂花,把來者生啃了。

  在冥界,有兩座最崇高的建築,其一是冥神居住的冥神殿,通體使用一種色澤溫潤如玉的青石,令雄偉高華的冥神殿更添神秘;其二則是審判死者的輪迴堂,使用黑石為建材,建築整體線條筆直方正,予人肅穆嚴謹的壓迫之感。

  米薩契爾開啟冥界通道,領提修和忌前來冥界的落點,正是兩大建築中的冥神殿。

  「那麼,我先去向父神請安了。」

  看著眼前兩年未歸的家,懷念之情油然而生,提修立刻辭別兩位長輩,三步併兩步踏入那座青色殿堂。他猜,在裡頭等待的不止父神,肯定還有母親。

  「禁地在哪個方向?」忌直接問。

  冥界風光不曉得看過多少次,他早就沒有欣賞的興趣。旅行過無數世界的他,再怪的場景風光,譬如:永晝、永夜……都見過,有月亮沒太陽也非什麼稀奇之事。

  「南邊。最高那座尖山。」

  米薩契爾也乾脆,他一轉念就猜到,忌問明方向要幹什麼?時空旅者壓縮空間的能力,在有座標或地標的情況,能夠瞬間跨越千百里的距離。

  「收到。」

 忌壞壞地笑,伸手抓住米薩契爾手腕。

  兩人身影一下子扭曲,而後淡化到虛無。反觀那座尖山山腳下,一樣有兩個人影在模糊扭曲中,逐漸成型。

  「說是禁地,我還以為是峽谷一類,想不到是座山。」忌抬頭仰望,發現這座山真是高到有些誇張,他的腦袋都快仰到一百八十度角,居然照樣看不見頂。

「刻板印象。」米薩契爾淡淡應了句。

「逆神關在哪?」忌揉著脖頸問。

  他仰頭張望到頸子都發痠了,別說逆神或任何人形物體,他連一個可以囚禁人的空間,亦或通向囚室的走道也沒瞧見。

  「跟我來。」

  米薩契爾舉步開始爬山,忌本來想說他可以在瞬移,不過看對方已經走遠,他也就懶得吭聲,尾隨爬上了半山腰,在一面乍看平平無奇的山壁前止步,目睹米薩契爾拿出一面青玉令牌,按在山壁上。

  沉悶的響聲似乎來自山壁內部,忌正猜測山壁內是否中空,那面山壁已經慢吞吞的往旁邊挪開,露出一條長窄的人工走道。

  米薩契爾帶頭,忌自然沒有猶豫的跟上。

  原本幽暗的走道,隨著兩人前進,兩側牆壁上幽藍的焰火燈臺一座座亮起,又一座座熄滅,明亮的地段始終鎖定在兩人前後。

  走了大約十五分鐘的路程,忌注意到走廊越來越寬,果不其然,又走一段距離,眼前空間驟然變得寬廣。

  根據感覺,忌可以肯定他們目前在接近山頂的位置,而眼前這個空間,看起來也不像囚室,有桌有椅有床,雖然擺設很簡單,但至少看得出來是個房間。

  可是,依照米薩契爾和提修的意思,自己要來見的,應該是「被囚禁」的逆神啊!

  有了這個念頭,忌不禁提出一個很怪異的問題──

  「米薩契爾,你們冥界的囚犯,待遇都這麼好嗎?」

  有桌有椅有床也罷,依照他聽見的水聲,大概也有衛浴設備……這種居住條件,那逆神算在「坐牢」還是「作客」?

  「他是特例。小修小時候總愛往禁地跑,一去就三、四天不見蹤影,為了他的生活品質著想,說不過茵蕾的勒斯五千年來一樣樣往這裡加東西,最後就變成你現在看見的模樣。」提及這件事,米薩契爾也莫可奈何,囚房到客房的「進化」,當初誰能料到?

  「茵蕾?」忌困惑地回想,他總覺得這名字耳熟──「是了,茵蕾是冥神的妻子吧!」他恍然大悟。

  「嗯,茵蕾是勒斯的妻子。」米薩契爾附和。

  「米薩契爾,你居然帶活人到冥界,甚至來禁地。」沉穩中帶囂狂的男音介入兩人談話。

  右方角落明顯後來增建的衛浴隔間中,一名只拿毛巾圍住下體,赤裸的肌膚爬滿暗金鎖鍊條紋的男人步出衛浴間。

  男人緊鎖眉心盯著忌這個生人。

  他的氣質跟忌很相近,甚至那張英俊且陽剛味十足的臉龐,狂妄霸道的氣勢比忌猶有過之,並不因為他剛洗完澡,身上冒著熱氣,頭髮還濕淋淋的滴水亂翹而打折扣。

  偏偏他的眼神,又與自身所顯露,那種鋒芒畢露的張狂有著令人費解的矛盾。那雙星眸的自信僅止於表面,忌看得出來,表象底下隱藏了落寞、後悔、自責……他不過是用霸道的外表,來保護孩子般徬徨無助的心。

  但男人似乎自認隱藏得很好,說話語氣也配合著外在,而非內心。

  「沒有生氣,沒有死氣,又是活物……」男人轉而看向米薩契爾,語氣不善地道:「生死判官,你在玩什麼把戲。」

  「精神不錯。看來剝奪神格、封印神力,對你影響不大。」米薩契爾針鋒相對,卻又能維持他翩翩貴公子的優雅風度,令人不得不感嘆這也是門需要學習的特技。

  「哼!」

  「逆神葛瑞德?」一點也不想欣賞神族吵架,忌趕緊插話,並亮出左手的戒指,「米薩契爾帶我來是為了這枚戒指,聽說你有一枚與它成對的?」眼神跟著飄到對方雙手,果然在相同位置,找到造型一樣的墨黑玉戒。

  「你怎麼得到的?」

  可惜葛瑞德根本沒聽進忌的發言,他瞳孔收縮,狂暴氣息驟然大增,一雙深紫眼眸從注意到戒指那一刻起,再沒有過焦點。

  「喂,你這話有語病。」忌很堅決的更正葛瑞德錯誤之處,「不是我『得到』它,是它『糾纏』我。否則又沒要送信,我沒事來死人國幹麻?」沒半點客人自覺,忌講話毫不客氣。

  不是他自大,而是米薩契爾話太明白,沒有神格的葛瑞德遠不如表面強勢,卯上了他穩贏不輸。

  「先回答我。」葛瑞德放慢語調,每個字都充滿壓抑。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不甩我,我為什麼要理你?」心裡如此想著,忌自然對葛瑞德的逼問保持沉默,反正他也不怕對方翻臉。

  「葛瑞德,我看是你激動過頭,聽不見重點了。」換米薩契爾跳出來滅火,提示道:「沒聽清楚忌說的話嗎?是戒指『主動』套上忌的手指。」

  這句話彷彿醍醐灌頂,葛瑞德一頓,氣勢稍歛,眼睛瞇了起來,默默打量忌好一會,忽然語氣一軟,道:「對不起,姊姊的戒指遺失太久,突然看見我有些控制不住。」

  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讓忌為之一愣,完全無法理解葛瑞德的腦袋是怎麼長的。

  葛瑞德才不管忌懂不懂他,只要他聽明白米薩契爾的絃外之音,並且能付諸實行即可。

  關於「那種可能」,生死判官是僅次於冥神殿下的絕對權威。

  何況人都送到眼前了,不嘗試一下,簡直對不起自己。

  「你願意配合我,做一個實驗嗎?」他謹慎的要求,眸光瞬也不瞬地攫住忌漆黑如墨的眼。

  忌一陣莫名其妙。

  不幸的是他一向吃軟不吃硬,葛瑞德放柔的態度好巧不巧命中他的死穴。再想想那雙隱隱透出倔強脆弱的紫眸,更詭異的教他心軟……對一個男人心軟,想達成他的請求……

  「我不是有病吧……」忌不得不如此擔憂。

  張張口,他正要答應──

  「且慢。」

  一聲不慍不火的阻止,換來葛瑞德對聲音主人一記冷瞪。

  「看什麼?快去把衣服穿好。」米薩契爾無視於冷眼存在,一句話打發葛瑞德:「難道你打算以這副接近全裸的模樣,去見你姊姊最後一面?」

  「你說……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葛瑞德活像智商瞬間退化到幼兒程度,眼神變得痴呆。

  沒管葛瑞德怎樣反應,米薩契爾扭頭,兀自拋給忌一行數據:「時間是五千五百二十七年前,冥曆五月七日;地點在輪迴堂外大道左手邊,從頭數來第十九棟房子;目標為葛瑞德的親姊姊瑞莎。」

  聽著不斷皺眉頭的忌,搞懂了米薩契爾的意思,立刻嚴詞拒絕:「改變歷史觸犯了時空旅者的忌諱。」

  「你不會改變歷史。」米薩契爾這般回答,完全不給忌反駁的機會,繼續道:「葛瑞德曾說他來不及見姊姊最後一面;可是根據我們從屍體抽取的記憶,瑞莎卻是見了弟弟最後一面,才滿足的死去,至死臉上都掛著笑容。你說,這是什麼原因?」

  當真乖乖去換衣服,心神卻不在衣服上,在偷聽上的葛瑞德若有所悟,不過仍拉長耳朵努力竊聽。

  「……歷史注定有人為力量介入?」忌想了想,有些遲疑地反問。

  動腦筋一向不是他喜歡的運動,可惜有的時候,他是不想都不行,譬如:現在。

  「我向時空神殿下、命運神殿下確認過,你可以放心去做,這是完整歷史必要的過程。」米薩契爾打包票,淺淺的微笑莫名讓人想相信。

  很不幸,忌就是中了米薩契爾的誘惑。

  「好吧!葛瑞德,你好了沒有?」忌回過頭,對上的是又開始發呆的葛瑞德。

  冥界的普通建築,色調遠不如塵世那樣鮮豔多變,清一色都是冷色系,尤其深藍色似乎深得冥人喜愛,全冥界有百分之七十的建築,都以深藍為主體,若有人臨空望去,說瞧見一片藍汪汪的海洋也不嫌誇張。

  一個橢圓形的漆黑洞口,就開在其中兩棟以深藍為基調的民房建築中間死巷內,兩名服裝皆以黑色系為主,連氣質都極其接近,不知情的人甚至會誤以為是親兄弟的兩個男人,先後步出黑洞。

  「五千五百二十七年前,冥曆五月七日。是這裡了。」率先走出來的男人拇指往左邊房子一比,「你確認一下,這棟是你家沒錯吧?」他對跟在身後,有著一雙深紫色眼眸的男人說。

  紫眸男人順著手指緩緩看過去,沉默地點點頭。

  這兩個人,自然是忌和葛瑞德。

  「喂!你自閉症啊?怎麼忽然悶不吭聲了。」忌眉心一皺,神色怪異地打量葛瑞德。

  這男人的氣度一樣囂張霸道,擁有很強的存在感,問題是這等囂狂男人現在似乎有心事,而且那心事還跟他有關,所以葛瑞德跟在他背後盯著看時,才會害他雞皮疙瘩一直往下掉……

  忌不喜歡這種氣氛,這讓他覺得很不自在。

  而且他有種直覺,正常狀態下的葛瑞德不該這樣多愁善感,眼神幽怨的像個棄婦──就算葛瑞德真是棄婦,他也不是那個始亂終棄的負心人,幹麻用那種噁心的眼神看他?

  葛瑞德還是不說話,不過與他對視的目光卻更怪異了。

   不太妙的預感籠罩了忌。

  「……我說,你不是在考慮怎麼挽救你姊姊垂死的命運吧?」忌試探著問,瞥見葛瑞德眼中一閃而逝的精光,他心臟馬上緊縮,上前拉住木頭似的葛瑞德,靠近沉聲警告:「我勸你最好別那麼做。強行逆轉歷史的代價我付不起,你也付不起。」

 「我知道。」

  僅僅這句話,葛瑞德並未否定忌的猜測,換言之,他在默認。

  「知道你還──」忌對於剖開眼前的怪怪逆神腦袋瓜,瞧瞧內部構造有沒有問題的衝動,越來越強烈。

  「我可以不做。」葛瑞德又補一句話,堵住忌快抓狂的發言。

  忌現在已經很肯定,氣質再接近,也不代表兩人的本質相近。

  如果他是狂暴迅猛,力圖焚燒一切的熊熊烈火;葛瑞德就是殺傷力十足,變化性也十足的滾滾熔漿。他絕對相信比起自己的火爆急躁,葛瑞德肯定有足夠耐心,能夠蟄伏著,等待做任何事的最佳時機。

  「有什麼話,一次給大爺說完!」忌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咬牙道。

  他還記得自己兩人是多餘的、不存在這時空的,沒有爆發起來就大聲嚷嚷。

  「先跟我做實驗。」葛瑞德很合作,立刻說出他的打算:「如果我的假設成立,我會乖乖遵循歷史的軌跡,只做可以做的事情。」

  當然,這句話的反意就是──萬一葛瑞德的假設不成立,他這個逆神,不介意再度逆天。

  「靠!我到底帶了什麼麻煩來?」忌一巴掌蓋住臉,心裡嘀咕。

  葛瑞德一點也不介意忌的反應,只是目光灼灼地緊盯。

  剛剛被米薩契爾打斷後,他想了很久,覺得還是在去見姊姊前,先把戒指的事情確定下來比較好。他也明白部分的時空法則,未免做下悔不當初的憾事,他必須這麼做。

  「我認為把你綁回去,會是最乾脆的辦法。」放下手,忌惡狠狠地說。不過他終究忘不了葛瑞德不久前的無助眼神,一面暗罵自己神經病,一面無力地問:「你說說,到底什麼鬼實驗讓你這麼堅持?」

  「很簡單,讓兩枚戒指互觸。如果我的假設成立,戒指內藏的圖紋就會合併成一個完整的六芒星。」

  聽見就這麼一件小事,忌旋即伸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與葛瑞德手上的戒指輕輕一觸,柔和的暗芒亮起,兩個同心圓交疊,正反三角形組成一個六芒星,同心圓之間的單調花紋,也因此變得繁複完整。

  一見戒指是這種反應,葛瑞德的手指顫抖了起來。

  「真、真的……真的……姊……」他喃喃自語,卻斷斷續續都快語不成聲。

  「什麼真的假的?我還煮的咧!」忌的眼神活像在看一個精神錯亂患者。

  他沒有少跟神族打交道,依照他的認識來看,神族中最愛搞神秘的是命運之神那一系,其次就是以冥神勒德克諾斯為首的幽冥神族。

  一句話分好幾句說,或者說了上半句沒有下半句,是他們最明顯、最令人想打的特性。

  很顯然,眼前又是一位有話沒說全的幽冥神族。

  而且看那副失神模樣,假使他不主動弄醒對方,葛瑞德多半會保持相同姿勢,繼續當石像到不知哪年哪月哪一天。

  手叉腰繞著逆神石像看好半天,忌決定先推推看。

  但他還未來得及動手,葛瑞德渙散的雙眼已經重新聚焦,且在瞧見忌時為之一亮,隨後,最讓忌傻眼的事情發生了!

  某位逆神居然嘴裡喊著「姊」,眼眶泛紅,孩子般朝忌撲來。

  「靠!真的神經錯亂了!」

  面對一個誤認你的性別又朝你撲來的同性該如何是好?忌的理智不曉得,可是本能很清楚。所以他往後疾退,同時抬起一條腿──

  「給你家大爺止步!」

  伴隨吼聲,葛瑞德的臉和忌的鞋底第一次親密接觸。

  「嗚……」葛瑞德抓住忌的腳,拔出他印上一個鞋印的臉,不明所以地問:「姊,你為什麼要踹我?」他的手卻仍緊抓忌的腳,似乎很喜歡看忌表演金雞獨立。

  「……先放手。」大眼瞪小眼好半晌,忌發覺葛瑞德的提問很認真,更加無力的要求。

  「好,姊姊。」

  葛瑞德很乖巧的照辦,偏偏他的稱呼讓忌無比排斥,因此額角青筋不經意一跳。

  「為什麼叫我姊姊?」忌忍住火氣問。

  雖然他大概猜到,和手指上的對戒脫不了關係。

  果不其然,葛瑞德旋即揚揚手上的墨黑玉戒,解釋道:「經過戒指確認,你前世是我姊姊,對我而言,今生的你依舊是我姊姊。」

  聽到這裡,忌懂了。

  神族觀念中,有一點很難讓人理解。

  對於親屬、主從關係,他們分辨的依據有兩種,其一是血緣,其二有些奇怪,是靈魂。

  好比葛瑞德和忌當前這種情況,別說忌是女變男,即使他變成一隻貓、一匹馬、一棵樹,只要靈魂對了,這聲「姊姊」,葛瑞德就可以毫無芥蒂的叫出來。

  不過──

  「我是男的。」忌認為這點很有澄清的必要。

  「姊姊。」偏偏某神不受教。

  「我、是、男、的。」咬字咬得特別重,還外帶極其濃厚的怒氣。

  「姊姊。」

  「我──是──男──的──」忌的怒火已經瀕臨實體化邊緣,太陽穴附近的青筋一跳一跳,隨時有崩斷噴血的風險。

  大概不曉得「死」字怎麼寫,或者根本活得不耐煩了,葛瑞德保持笑容,脫口依然是那兩個欠扁的字:「姊姊。」

  氣到極致忘掉正事,忌怒極反笑:「你的聽覺有問題不成?我是男人!貨真價實的男人!」他越說越大聲,一激動順手扯下小背心,露出他肌肉傲人的上半身,挺起胸膛。

  葛瑞德上下打量忌的身材,半晌誠摯道:「姊姊你身材真好。」

  忌終於切身體認到什麼叫「對牛彈琴」?什麼叫「有理說不通」?他彷彿鬥敗的公雞,無言兼無力地垂下高傲的頭顱。

  「我們去聽遺言吧……」忌垂頭喪氣的提議。

  他放棄跟無法溝通的神講道理了……總不能為了證明自己真的是男人,在隨時會有生人出沒的公共場所,把褲子脫下來吧?

  「好。」

  兩抹黑色身影,靈巧地翻過死巷左側矮牆,潛入葛瑞德的家。

  此時這棟內部陳設尚算寬廣的住宅,卻顯得冷冷清清,明明傢俱乃至任何私人物品,均可看出有二人居住於此的房子,這時卻只聽得見一把無意識的呻吟。

  「當年是我回來晚了。」葛瑞德輕嘆口氣。

  五千年來,他一直被囚禁在山巔禁地,終日不見外界天地,如今故地重遊,他不由心生緬懷地東看西摸。不過姊姊那熟悉、奄奄一息的無力呻吟,卻更能觸動葛瑞德的心,他很快就收拾起緬懷之心,舉步帶路。

  這是一種很矛盾的情緒。

  姊姊的轉世已經在身旁,前世的姊姊卻又近得隨時觸手可及,令他有正置身現實與虛幻之間的錯覺。

  心裡這麼想,他眼角餘光不禁偷偷瞥向身邊之人。

  他當然曉得忌是男兒身,忌的穿衣風格足夠彰顯他的男性體魄,再怎麼男女不分,他也不至於面對男身、視作女性,只是脫口而出的稱呼根本不受他控制,也許潛意識裡,他就是想這麼叫吧!

  距離再長,也總會到頭,在葛瑞德胡思亂想的時候,他倆已經來到葛瑞德姊姊瑞莎的房間門口,斷斷續續的呻吟即自虛掩的門扉內傳出。

  「超脫輪回自憑本事,輪迴殿的審判一向只分為再入輪迴、地獄受刑,待在冥界而非神界冥神領的幽冥神族,有義務協同冥人鎮壓地獄不服審判之怨鬼。姊姊是傷在地獄怨鬼之下,而此時的我,應該還在地獄率軍平亂。」

  「我當初之所以想取代冥神殿下,就是為了救姊姊,因為殿下不願意救姊姊。後來我才知道,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已經轉世的靈魂喚不回,即使殿下為使我心服,曾短暫賦與姊姊屍體活力,我看見的,也僅僅是具沒有思維的行屍走肉……」

  不知道是因為接近而膽怯,所以想拖延時間,或者只是單純想讓忌知道過往。總之,葛瑞德僵在門口不入,輕聲解釋起來。

  忌安靜聽著葛瑞德說明,也把他的猶豫不決看在眼底。

  向來不怎麼細心的忌,心思難得細膩一回,輕聲催促:「進去吧。你知道時間不多……」然後他身形逐漸飄邈,直到徹底消失。

  他知道這種時候,不需要無關的第三人在場──雖說神族認靈魂素來神準,他應該是葛瑞德的「姊姊」無誤,照理算是「當事人」。

  這一轉變,嚇得葛瑞德趕緊回頭。

  「姊!」

  渾沌即虛無,目前這種沒有存在感的虛體,才是渾沌的真面目。不過忌聽見那聲「姊」,立刻又有實體化扁人的衝動,因而令虛體的穩定出現一絲波動。

  就是這絲波動,使葛瑞德確定忌的方位,安定了他的心。

  「我是渾沌。用我故鄉的說法,屬於洪荒異族之一,現在的虛體才是我的真面目。」忌忽遠忽近、雌雄莫辨的聲音,直接響在葛瑞德腦海中。

  渾沌的原型是沒有雌雄之分,聲音亦是如此,遠古的渾沌,說是雌雄同體也不為過。渾沌也是到了近代,有了所謂的「初始人型」,才開始產生雌雄之別。

  「渾沌?真是神奇的種族。」

  「進去吧,我就這樣待在門外。感覺不到,你就可以放心當我不存在。」

  「不。」葛瑞德儘管看不見渾沌虛體,還是對著他方才確定的忌所在方向,堅決地說:「姊姊就是姊姊,沒有什麼話不能聽,請跟我一塊進去。」

  只是他也沒提出要忌恢復人型的要求。

  緊張時期,身邊卻多出一個不屬於冥界的人,瑞莎若問起,葛瑞德也不曉得怎樣和重傷垂危兼染病在身的姊姊解釋。

  深呼吸,調整情緒,葛瑞德輕手輕腳推開虛掩的門,邁了進去。

  瑞莎躺在床上,放在被子外面的雙臂與額頭都捆上層層繃帶,儼然只是做過緊急處理,就被與其他傷兵一塊送回,地獄方面的戰況,吃緊到根本來不及做進一步治療。

  無意識的低聲呻吟從她變成深紫色的嘴唇發出,那泛青嬌顏亦淌滿汗水,顯然即使昏迷了,她也難以安穩。

  「姊姊的死因,是冥界至今沒有克制手段的屍瘟。由某些怨氣特別深厚的受刑怨鬼傳染,受感染的冥人或幽冥神族雖然不會傳染給其他人,卻會被病痛慢慢折磨致死,無藥可救。」看著久違的嬌顏在生死邊緣掙扎,葛瑞德解釋之餘,臉色越發難看。

  「一般而言,都會怎麼處理?」忌問。

  瞧見一個女人,那個女人還是他的前世,在病魔侵襲下苦苦掙扎,他幾乎看不下去,很希望能有哪邊幫得上忙。

  「一刀給她痛快。」咬著下唇,葛瑞德陰狠地回答。

  「那……」

  忌原本是想問:「那幹麻不給瑞莎一個痛快,還讓她要死不活的吊著一口氣呻吟,簡直比殺了她更殘忍。」不過轉念一想,他大概猜到瑞莎的想法……或者說,當他看著苦撐的瑞莎時,腦中自然而然就冒出那樣的想法。

  瑞莎在等,等著見弟弟最後一面。

  為了這件事,她心甘情願地苟延殘喘,一面與屍瘟對抗,一面強撐著一口氣。

  「叫醒她。」忌又出聲催促:「她在這裡受折磨,是為了等你。等到你,滿足了心願,她才能夠解脫。」

  「嗯。」

  葛瑞德臉上痛苦一閃而逝。

  他深知叫醒姊姊,是加速她的死亡,可是他更不忍心眼睜睜看著姊姊被受折磨,卻遲遲不願嚥下最後一口氣。

  「姊……」

  另一個「姊」字還未脫口,似有所感的瑞莎先一步睜開眼睛。

  她第一眼覷中的,就是站在床邊忐忑不安的葛瑞德,她眨眨眼,努力用因為屍瘟之故,已經看不太清楚的雙眼凝視葛瑞德。

  「弟、弟弟……葛瑞德……」

  她顫抖的伸手,還沒想清楚怎樣應對突然醒來的姊姊,葛瑞德呆了一下,才慌亂握住那隻冰冷,絕無女孩子細緻柔嫩的手。

  「姊姊……我、我回來了。」倉促下,他困窘地說出這句有點怪的話。

  「呵……回來就好……你,有沒有受傷?」瑞莎的聲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但還算流利,似乎她把力氣全花在控制斷句上了。

  「沒有!我沒有受傷,我很好,姊姊妳可以檢查!」葛瑞德在床邊跪下,雙掌緊緊包覆住瑞拉相對較小的手,輕輕擺在臉頰邊磨蹭。

  彷彿水晶的深紫色眸子,頓時一片水霧朦朧,模糊了葛瑞德的視線。

  忌很識趣。

  這時候他不但遠遠退到牆邊,更是一聲不吭,就如他稍早前於門外所言,他徹底當自己不存在。

  同樣是溫馨場面,他這回卻一點也不想睡,瑞莎的情感似乎在他見到她的瞬間,便與他連上了線,瑞莎的感情,他居然可以發自內心的起共鳴。

眼下,他竟會有點兒想哭。

  「即使等等哭出來了,也是代替瑞莎哭的……」他偷偷在心裡欺騙自己。

  「我信你……不需要檢查……沒受傷就好,屍瘟……很厲害……」瑞莎牽強地勾起一抹淺笑,下一秒,她臉色驟變,劇烈咳嗽起來。

  已經數不清這是今天第幾次被嚇到,葛瑞德慌忙站起,謹慎溫柔的扶起姊姊的嬌軀,讓她躺進自己懷裡,撫著背脊替她順氣。

  「……咳!咳咳!弟……你沒事,我就安心了……」

  淡淡的淺笑增添了一絲解脫的意味,瑞莎急喘著,設法放鬆身軀,軟軟靠在葛瑞德寬厚溫暖的胸膛上,用力吸氣,恰似不想忘記親人的味道。

  葛瑞德一見姊姊如此神態,不好的預感劇烈增加,雙臂情不自禁,牢牢擁緊姊姊的身軀,垂首把臉埋在姊姊的髮頸間。

  乍看平靜的表現底下,他心裡卻在咆哮:「不!妳不能安心!妳應該繼續擔心我這個笨蛋弟弟!擔心我不會照顧自己!擔心我受傷了不知道要治療!最好擔心到妳想死都死不掉!」

  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葛瑞德偉岸的身軀,正在微微顫抖。

  可是他依然什麼也沒有說出口,只是保持相同動作一勁的沉默,彷彿這樣做,時間就會停止流逝,死亡也永遠不會到來。

  一見此景,旁觀的忌深深嘆息。

  就如他先前所預料,在瑞莎感情的影響下,他已經有強烈的哭泣衝動。

  可惜渾沌即是虛無,虛無是沒血沒淚的,所以他縱使再想哭,沒有眼淚也哭不出來,只是有種悶悶的感覺縈繞體內,讓他覺得十分不好受。

  「自討苦吃,說得就是我這種愛湊熱鬧的白癡吧!」忌自嘲,同時他也想不通,為何上輩子明明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下輩子會跑到他故鄉那個世界去?

  印象中,每個世界的輪迴體系都是獨立的、各不相干的,除非他有哪裡誤會,否則應該不會有這種可能。

  很久很久以後,忌對冥神勒德克諾斯困擾他多時的疑問,只得到一句有推卸嫌疑的回覆:「是你自願當交換靈魂的,我不過如你所願。」

  未來的忌對於這個答案,當場仰天大嘆:「緣分!這就是緣分啊!」

  如果不是緣分,他又怎會生在渾沌一族,又成為千年一出的禁忌渾沌,進而萌生成為時空旅者,離開被追殺生活的決心,並且結識冥神,間接認識葛瑞德?

  當然,目前正在胡思亂想的忌還沒有這樣的認知,他會回神過來,全因葛瑞德突然高呼:「姊姊!姊姊妳醒醒!」

  那悲悽的聲音似乎還帶上鼻音,多半是葛瑞德已經克制不住眼眶中大量積蓄的淚水,若此時抬頭,可能就會瞧見這位囂狂的男人,淚流滿面。

  等他定睛看去,不但映證了自己的猜測,也看到仰躺在葛瑞德懷裡的瑞莎已經氣絕,青膚紫唇的糟糕顏色,顯示她生前病得不清,是在病痛折磨下死去。

  不過她唇畔心滿意足的淡淡笑容,卻又透露出另一種訊息:「此生此世,了無遺憾。」

  了卻殘念,死亡對瑞莎而言,倒是種解脫。

  叫喚許久,卻再也得不到親姊的回應,葛瑞德心裡也明白,死者已無法挽回。可是他不想鬆手,傻傻抱著更加冰冷的屍體,淚水橫流的臉龐再度埋進逝去佳人的秀髮間。

  「葛瑞德……」

  不知何時化回實體的忌,一掌拍在葛瑞德肩膀上,並用力捏了捏。

  葛瑞德身子微微一顫,緩緩抬起頭,用那張髮絲沾上淚水,黏在臉上的狼狽面孔,默默看著忌。良久,他道:「姊姊……」

  看他的架勢,顯然又想撲到忌身上。

  不過這回忌沒有閃……或者說他強行壓制住自己閃避的本能,讓葛瑞德撲個正著,充沛的淚水不但弄濕了小背心下襬,更沾滿他裸露在空氣中的小腹。

  忌舉高的手,本來是打算針對葛瑞德的「偷襲」,一巴掌朝他腦門打下去,遲疑片刻,卻變成輕輕撫摸葛瑞德的腦袋。

  那樣異於平常的溫柔,彷彿正在安慰愛哭孩子的母親。

  「人死不能復生,節哀。」他偷偷吁了口氣。

  被一個看上去比他還陽剛霸氣,活脫脫像個帝王的男人撒嬌,對忌而言真是一次新奇無比的體驗。然而,這個男人若順便把你當成毛巾,在身上抹來抹去,原先的新奇感受,恐怕就得大打折扣……

  有鑑於此,忌沒有讓葛瑞德撒嬌太久,就把他推開拉起來。

  「該走了。」他打開來時的黑洞,推著麻木的葛瑞德走進去,「我可不希望稍後來個『葛瑞德雙胞案』,那就難以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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