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暮辰光

第二章　偶遇故人子

　　從古至今，神殿建築始終是人們心目中神聖的象徵，人們認為透過神殿，可以將願望傳進神祇耳朵裡，越是虔誠的祈禱，願望實現的機會越大。因此，做為芸芸眾生與天上神祇溝通，尋求心靈上寄託的所在，哪怕國家窮愁潦倒，國王即使當掉褲子，也會把神殿蓋得莊嚴壯麗。

　　死亡沙漠中心處，就有一座落成至今已逾千年光陰的神殿廢墟。

　　說是廢墟，倒也不是因為它殘破到連神殿原本的輪廓都看不出來，相反的，儘管終年與風沙為伍，日夜承受大自然天威的侵蝕，它主殿形貌仍然保持完整，只有十一、二根殿前樑柱倒塌，使入殿前的一道長廊失去遮風避雨的屋簷，加上長年無人保養，牆壁、石柱、屋宇漆料斑駁，反而突顯出一股時間洗練而凝聚出的蒼涼。

　　之所以叫做「廢墟」，僅僅因為此處不再有人跡，不復當年繁華。

　　歷史造就的神祕，搭配關於神殿過往的種種故事，以及不知何年起入主神殿廢墟，將之視為個人地盤的幽靈鬼王，三者合一的魅力，導致冒險者前仆後繼，不懼生死地踏入這條號稱「冒險者墳場」的不歸路。

　　今天，以沉默面對獨立荒漠千百年孤寂的神殿，迎來了第一組不速之客。

　　女鬥士、男劍士、女魔法師、男祭司、男弓箭手──這是支很完整的冒險小隊，看他們拿著一張圖紙，站在神殿邊緣處比對的模樣，似乎很是猶豫，眼前宏偉的建築，到底是不是此趟任務目標。

　　「菲菲，妳覺不覺得……死亡沙漠好像不如傳聞中危險？」

　　有著金黃大眼，俏麗短髮上側綁小節馬尾，穿著兩段式性感衣裝，只在心臟位置配上護心甲，腰間懸掛著鐵勾爪的女鬥士遲疑半天，終於對女魔法師說出自己的不安。

　　拿著圖紙還在核對的女魔法師菲菲聞言，抬頭看看女鬥士，又轉而瞧向其他隊友，見他們也是一臉忐忑，儼然是隊長的菲菲苦笑：「你們也這樣認為吧？我們來得太順遂，順遂到令人膽顫心驚。」

　　眾人默契十足地用力點頭。

　　的確，他們半個月的路程裡，外界傳言的重重險阻中，他們只遭遇了幾乎能把人烤熟的烈日，以及不定時颳起，沙粒可以拿來當暗器用的沙塵暴，那些從外到內，層層把守死亡沙漠的魔獸們，卻是一頭也沒見到。

　　安靜到詭異，彷彿幽靈鬼王的魔獸軍團云云，僅僅是外界以訛傳訛的結果。

　　他們自然不會知道，這完全是因為在另一個方向，有個以火神朱雀之姿殺上癮的狂人，引得整個死亡沙漠的魔獸不分地域，同仇敵愾的向他圍攻而去，因而導致其他方位的魔獸淨空。

　　只能說這冒險小隊，運氣好過頭了。

　　否則以他們的綜合能力，闖死亡沙漠不損兵折將，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

　　「進去吧！」思慮良久，菲菲捲起圖紙，下定決心：「不管真假，都要進去過才能下斷論。」否則這半個月的時間，就全白費了。

　　菲菲的論調得到隊友贊同。

　　尋求刺激、尋求歷練，這是絕大多數加入冒險者行列之人，最原始的動機與目的，所以在種種窮山惡水，魔獸橫行的險境中，總不缺乏冒險者的身影，他們勇於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以求一次次精神和肉體上的突破，聲名與榮耀上的累積，且樂此不疲。

　　因此不論面前神殿是真是假，來了，就沒有理由錯過。

　　「走！」

　　高呼一聲，劍士和鬥士走在最前頭，魔法師、祭司居中，弓箭手殿後，一行五人，小心翼翼的邁進神殿。

　　然而──

　　入殿前，冒險隊興致高昂，時值晌午。

　　入殿後，冒險隊情緒低落，時已向晚。

　　神殿廢墟，果然就是神殿廢墟。傳說中，神殿裡珠寶無數；傳說中，神殿裡隱藏著讓人一步登天的至高力量；傳說中，誰能收伏幽靈鬼王，誰就能實現一個願望；傳說中……

　　人們穿鑿附會、眾口鑠金的結果，讓神殿廢墟擁有了無數傳說，但是──

　　「什麼傳說！通通是假的！」一整天的徒勞無功，讓兩腿走到麻木的女鬥士抓了狂，重重一跺腳，就地蹲下，有氣無力地喃喃：「菲菲，我們不要走了，今晚在這紮營好不好？」

　　士氣低迷的時候，一個人帶頭作用是強烈的。

　　一聽女鬥士這樣說，即使原本想再撐一陣子的幾個男人，不自覺的也感到疲憊襲身，祭司甚至止不住睏倦地打了個大呵欠。

　　隊友的模樣讓菲菲別無選擇，只得妥協道：「也好，今天到此為止。不過這裡未必安全，我們最好退到神殿門口整修。」

　　隊長同意了休息的提議，隊員哪有反對的道理？雖然還要多走一段路，卻也好過繼續漫無目的在神殿裡亂晃。

　　神殿外頭一面浮雕早風化到看不出原貌的高聳石牆底下，兩座帳篷已經搭好，五人小組圍繞火堆而坐，默默吃著手裡的乾糧。

　　精神上的空虛，讓他們失去說話的興致。

　　一片寂靜中，火堆燃燒的聲音格外清晰，其次就是咀嚼乾糧的咬合聲。

　　「……提修。」

　　「嗯？」有著一頭柔順漆黑的半長髮，湛藍眼瞳眸光柔和，模樣生得溫文爾雅，總是面帶微笑的祭司提修，應聲抬頭看去。

　　「你是冥神的祭司，有沒有感覺到神殿裡頭，幽靈鬼王的氣息？」菲菲目光專注地望著提修，他的答案，會決定她接下來的行動計畫。

　　隊伍帶來的乾糧，只夠再支撐十八天，扣除他們往回趕的時間，能夠在這裡搜索的時間，剩下四天。而他們此趟的目標幽靈鬼王，至今不見所蹤，他們當然也不可能拿到幽靈鬼王的戒指，返回冒險者公會回報任務完成。

　　說實話，她甚至懷疑已經是虛體的幽靈鬼王，要如何戴戒指？

　　菲菲的問題，把另外三人的視線，也吸引到提修身上。

　　承載著眾人目光，提修不敢馬虎，他安靜好一會回想，而後才遺憾地搖頭，道：「沒有。我感覺不到任何死物的氣息。」

　　提修的話，無疑是在替這趟任務宣判死刑。

　　原本盯在他身上，閃爍殷殷期盼之光的三雙眼睛頓時一黯，三顆腦袋無力低垂，三張嘴裡更發出意義不明地呻吟。

　　菲菲也不得不深思，這趟任務，有沒有繼續執行的必要？

　　忽然，菲菲站起身來。

　　「菲菲？」女鬥士狐疑地看著她。

　　「薇兒妳跟我來，我要確認一件事。」

　　「喔。」

　　寇薇兒點頭，乖乖跟上菲菲的腳步，很納悶地見她回到神殿入口東摸西看，又繞著神殿外圍走了一圈，像在尋找什麼東西，可惜一無所獲。

　　「果然沒有。」甫一坐下，菲菲表情嚴肅，莫名其妙的冒出這句話，引來隊友們散發強烈「好奇寶寶之光」的注視。

　　好奇寶寶之光刺得菲菲全身不自在，幸虧她也沒有隱瞞隊友的打算，趕緊把自己的發現說出來：「沒有屍骨，也沒有殘破的兵器護甲。冒險者公會裡有登記，接下過死亡沙漠相關任務的冒險者，少說也有兩、三百人，就算沒能全部進來好了，可是進來後沒再出去的那些人呢？他們的屍體呢？」

　　經此一提點，眾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菲菲妳是想說，不管幽靈鬼王有沒有在這裡，至少這座神殿，肯定有個臨時主人，是這個主人，處理掉那些闖入者遺留下的痕跡。對不對？」提修第一個提出看法。

　　「沒錯！」菲菲一拍手，同意了提修的觀點。

　　冒險者公會的冒險者，從低到高以星數分七個等級，一星多數屬於冒險者新手，七星則是世所罕見的冒險者箇中翹楚，當世擁有七星資格的冒險者，也不過六人。而菲菲他們隊伍的綜合能力是三顆星，屬於中下階層的冒險隊。

　　能夠接下普遍等級均為五顆星以上的死亡沙漠任務，全因這趟任務沒有等級，也不限制接任務者的冒險者等級，偏偏任務完成的經驗值，又剛好足夠他們的三星冒險隊升級，所以在兩票反對，三票贊成的情況下，他們接下了這個無等級任務──幽靈鬼王的戒指。

　　「就算神殿有主又如何？我們還是找不到鬼王。」寇薇兒不曉得是腦殼過硬開不了竅，或者有人動腦她便懶得動，反正她顯然尚未領會菲菲真正的意思。

　　「哼，說妳腦袋裡結滿蜘蛛絲還真沒錯。」

　　寇薇兒聞言，身體一僵。

　　她不用想也知道，這個冷冷的諷刺出於誰人之口，立刻表情扭曲往左手邊看去，一字一頓地道：「卡、斯、蘭！你、再、給、我、說、一、次！」

　　卡斯蘭果真聽話，冷冷的聲音再次響起：「腦袋結蜘蛛絲的。講一千次都沒問題，也許妳腦袋裡的蜘蛛絲，會因此減少點。」

　　美艷火辣的女鬥士怒極反笑，唰地起身，走到離她不過三步遠的弓箭手面前，兩手叉腰，身子微彎，居高臨下的俯視膽敢說他壞話的冷面男，嗆聲道：「卡斯蘭你皮癢欠揍是不是？有種現在跟本小姐打一場！」

　　卡斯蘭冷銀的眸子，淡淡盯著寇薇兒皮笑肉不笑的俏臉。

　　從他這個角度，完全能看清寇薇兒傲人雙峰擠出的峽谷，換個色狼肯定大呼過癮。可惜卡斯蘭不是色狼，根本沒趁機享受綺旎風光的打算。

　　他薄唇輕啟，很乾脆地吐出兩個字：「不要。」

　　如果只是這兩個字，事情演變或許不至於太糟糕，偏偏卡斯蘭總會在拒絕下頭，加上補充說明：「和妳打沒意義，妳打贏我的機率是零。」

　　劍士一巴掌蓋住自己的臉，他不用看情勢發展，也能猜到接下來劇情會怎麼演下去。

　　這意味著，擔任和事老這份神聖任務的他，稍後又有得忙了……

　　「你、你……好好好，先吃我一拳！」

　　與過往每一次相同，又是這句話被當作一場亂鬥的開場白，然後因為鬥氣屬性緣故，力大無窮的寇薇兒，就會率先發動攻擊。

　　卡斯蘭當然不會乖乖挨打，寇薇兒一拳打來，他後仰躲過，長腿跟著毫不留情地掃向寇薇兒下盤，後者一躍，把戰場拉到遠離火堆的地方，兩個人拳來腿往，造成一聲聲物體運動到極致，劃破空壓的聲響。

　　寇薇兒的拳法大開大闔，是以力破巧，力量至上的典範；卡斯蘭則相反，不修練鬥氣的弓箭手，論力氣自然不可能和有鬥氣加乘的格鬥職業硬拼，因此他以巧破力，巧妙運用自己的身法、步法，甚至敵方的力量、攻擊，來添增自己的勝算。

　　不過，卡斯蘭在徒手搏擊這方面，最厲害的還是關節技，幾乎每次打架事件都是以卡斯蘭卸掉寇薇兒某處關節當作結尾。很明顯，遊鬥中的卡斯蘭，目前就打著類似的主意……

　　──這傢伙，從不曉得「憐香惜玉」為何意。

　　在此激烈的關頭，司空見慣的菲菲和提修也已修練到眼觀鼻、鼻觀心的修身至高境界，全然無動於衷。反正，凱達總有辦法擺平製造混亂的禍根。

　　「妳真正的意思是想說，鬼王未必是鬼？」提修接續了被打斷的話題。

　　「對啊。」菲菲看著火堆，語氣很平淡，「畢竟誰也沒見過真正的鬼王，也許是哪個冒險者自己嚇自己，胡亂鬼扯。」

　　提修一瞇眼睛。

　　「可是，我也沒感覺到生人的氣息，彷彿那座神殿……」話未說完，卻被一聲高分貝男音打斷──

　　「住手！不要打架！」劍士凱達屁股觸電似的彈起來，手指正前方空曠的沙漠，聲音有些變調地嚷道：「快看！」

　　聲東擊西法？

　　打架的兩人根本沒在聽，休息中的兩人倒是暗自納悶：「凱達制服混亂的手法，什麼時候變這般粗劣？」一聽就覺得是騙小孩的話，誰理會呢？

　　不過凱達的注意力似乎全被他要大家快看的東西吸引住了，壓根兒沒察覺，大夥兒全部把他的話當一回事，視線死死盯著遠處。

　　那裡，火光閃爍，黑夜亮如白晝。

　　更令人難以忽視的是，這片絕對違反自然規律的光明，有朝著他們冒險隊伍所在方位擴大的跡象。

　　「……那是什麼，天地異變？」寇薇兒的聲音在他身側響起。

　　本來沒個十分鐘結束不了的架，奇蹟般在無人勸阻的情形下，自發劃下休止符，首功自然是眼前正在上演的「天地異變」，黑夜裡驟然出現的光亮，想讓經年累月與危機相伴的冒險者毫無感覺，根本不可能。

　　所以這群人很有默契的分別停下手邊之事，聚到凱達身邊，抬頭遠望。

　　「不，我感覺到火元素的瘋狂。它們好像很……」菲菲遲疑片刻，看著遠方的通紅，不可思議地續道：「很快樂。火元素很樂意與支配它們的那個生命共舞，就彷彿……彷彿天地初開，他們即是一體……」

　　菲菲越講，越覺得自己像在說故事，眼睛不由自主瞪得渾圓，失態地呢喃著：「……不會吧……這種對火元素的支配能力，就算傳說中的聖魔導士，只怕也望塵莫及……」

　　「神！」

　　做為一名虔誠的信徒，提修用篤定的語氣，表示他的猜測：「這是神的等級。而唯一與火焰有關係的神祇，是戰神。戰神，馬克赫爾！」

　　倒吸涼氣聲，整齊劃一的彷彿來自同一人。

　　不管提修的答案對不對，他們至少理解到一件事──哪怕來者不是戰神，這種能使黑夜如白晝的恐怖力量，也絕非他們能夠企及的高度。

　　把皮繃緊，什麼也別做的等待，也許是當前最好的選擇。

　　「不曉得是敵是友……」菲菲面帶憂色，她幾乎不敢想像來者若是敵人，他們這個小隊有何下場？恐怕連給人家塞牙縫都不夠。

　　「我糾正之前的話──」寇薇兒顫顫舉起手，「死亡沙漠，果然是個可怕的地方。」連那種一輩子也未必能碰上的非人級角色，都在這兒撞上了。

　　「我倒希望不管他在幹麻，辦完掉頭就走。」凱達正經八百地說。

　　他明白身為一個勇於挑戰危難的劍士，如此念頭實在不該產生，但是在絕對力量前，他不認為退縮有錯。面對不必要的犧牲，還自己往火坑跳，那不叫勇敢，叫白痴。

　　可惜事與願違。

　　他們希望那個擁有恐怖力量的傢伙別過來，偏偏被照亮的黑夜照樣朝他們的方位持續擴散，眼看即將籠罩他們頭頂的漆黑。

　　白晝的發源點，已經映入眼簾。

　　一顆通紅的火球在眾多魔獸間靈巧穿梭，每一次，都會在一頭魔獸身上燃起熊熊烈焰，不消片刻，起火的魔獸就會堅持不住倒地，而被燒化成飛灰。

　　可以說群獸雖猛，對火球來說，也不過是場狩獵遊戲。

　　如此輕鬆寫意地修理魔獸，菲菲和她的隊友自認做不到，所以這刻他們忘卻了恐懼，沉浸在這以強大為基礎，以魔獸為配角，以沙漠為舞台，演出的華麗舞台劇。

　　「各位，我們可能背腹受敵了……」愣愣盯著神殿入口，提修嚥著口水，呐呐道。

　　他的示警，拉回了沉浸在沙漠一端華麗演出的隊友，他們紛紛扭頭，望向提修目光注視的方位。

　　「幽靈鬼王！」菲菲心念一動，立刻反應過來。

　　他們遍尋不著的幽靈鬼王現身了！

　　這時候，她再也不敢保證自己先前「幽靈鬼王未必是鬼」的論調，因為幽靈鬼王的出場方式，十足的鬼氣森森。

　　大片大片的黑霧從神殿入口鑽出來，在殘破的長廊上聚合，滾滾湧動的黑霧如浪，在聚合體周圍翻騰不已，盤據住入口，且逐漸朝兩側擴散。

　　冒險者們見狀，反射想法就是他們不能待在原地，誰也不曉得被黑霧沾身，是否會產生某些奇異的變化？他們連帳篷等等露營裝備都顧不得，抄上隨身武器，三步併兩步遠離營區，邊退還邊頻頻回首張望。

　　他們的舉動很正確。

　　黑霧沒多久就包覆了他們的營區──僅僅包覆，燃燒的火堆照舊旺盛，絲毫不受影響，彷彿黑霧並不存在──然後繼續朝外蔓延，似乎有意將整座神殿納入黑霧的範圍。

　　就在冒險隊忐忑難安的關注幽靈鬼王動靜之際，把黑夜照亮得宛若白晝的光源，瞬間失去的光采，濃厚的黑夜重新降臨，頃刻日夜交替的強烈反差，搞得菲菲等人，一時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看天，又看看沙漠。

　　三個人，有三個人影披著黑暗，朝他們走來。

　　雖然知道這麼做有可能激怒對方，不過看不清楚敵友未分的人，對她的組員更危險，因此菲菲抬手，放出三顆小火球照亮四周。

　　這一照，那三個「人」的模樣，果然清楚多了──

　　三個「人」都被斗篷遮得嚴嚴實實，走中間的那個很正常，可以肯定是人無疑。然而走在兩側的二「人」，背後很明顯有一對翅膀，看那模糊輪廓，極接近惡魔族的肉翼，讓他們不得不懷疑……

　　「是惡魔！」寇薇兒驚呼。

　　距今約五千年前，倒有個赫赫有名的惡魔曾在大陸活躍十幾年的時間，形跡遍佈倫達大陸，連眾神殿都拿他莫可奈何。不過自從這個惡魔消失之後，他們這塊大陸再也不曾聽聞過魔族出沒的消息，魔族，如今只出現在吟遊詩人的詩歌中。

　　因此當一個人瞧見詩歌裡的人物，變成活生生的角色，還朝著自己靠近，她心朝起伏之劇烈，不難想像。

　　「不對！」提修出聲糾正：「我感覺到死氣了。是不死生物！」

　　比起惡魔重現，不死生物的消息顯然更為眾人所接受，他們齊齊鬆一口氣，不過下一秒，緊張的情緒又被菲菲調動起來──

　　「別忘記，能夠支配不死生物的，只有死靈法師。而我們背後，還有一個被稱作『幽靈鬼王』的麻煩在。」

　　審度情勢後，菲菲下達了她身為隊長的第一個命令：「我和提修負責幽靈鬼王，其他人負責死靈法師。敵不動，我不動，千萬不要惹怒敵人。」

　　這是最符合目前情況的安排。

　　不是說她和提修就足以擋住幽靈鬼王進犯，問題在於幽靈鬼王可能沒實體，只有魔法系的能量攻擊，才有可能對他造成傷害；至於另一邊，對方只要是死靈法師，戰士系絕對他的剋星，兩近一遠，夠暫時擋住死靈法師了。

　　她很明白，一旦打起來，他們的勝算微乎其微，事情能夠和平收場，才是最好結局。現在就怕前後兩位強者，根本不願浪費時間溝通，那是最糟的情況……

　　「哦，死亡沙漠居然還有生人。」中間那個斗篷人開了口，赫然是一把男人嗓音。

　　冒險小隊的人集體一驚，被比自己高太多級的強者關注，實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不過這時候縱使再難受，也不會有人傻傻的表現出來。

　　他們僅僅加入更多精力警戒，並小心防範異動。

　　獨獨提修的神情與他人稍異，他一聽見斗篷人的聲音立刻露出少許疑惑，隱約覺得他好像不止一次聽過這聲音。

　　「你們是冒險者吧？」

　　斗篷人又走近幾步，這才注意到冒險隊的謹慎和抗拒，於是擺擺手，笑道：「別緊張，我不是你們的敵人。」說完為表誠意，他一把掀開自己的斗篷。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頭瀏海有挑染似白髮的狂亂黑髮，一張五官立體的俊挺臉孔上，黝黑眸子充斥著危險與尚未消退的戰意，視線往下移，便會瞧見一件中央鏤空的短背心，根本遮不住他肌肉勻稱健美的上半身，再往下移，是一條緊身黑褲，色彩導致的視覺效果，襯托的他雙腿更修長有力。

　　總體來說，這是個張狂又性感的男人。

　　凡是雌性生物，恐怕都很難在初次目光接觸時，從他充滿雄性魅力的陽剛胴體挪開，冒險隊上的兩名女性成員，可不是看得面泛桃紅？尤其寇薇兒，若非顧忌對方驚世駭俗的武力，說不準早撲上前，找機會試手感。

　　比較讓人驚訝的是提修，他居然和菲菲一個反應，側臉偷覷，結果愣住而不自覺。

　　當他並未臉紅羞怯──否則就該嚴格測驗一下他的性取向，看是否哪邊有問題了──寫滿他面龐的盡是意外。

　　「……忌叔叔？」語氣裡充滿不確定。

　　「嗯？」

　　倘若原本只是因為有人叫出他的名字，而勾起一點興趣，在瞧見提修容貌後，忌的興趣，已經完全轉換成熱情。

　　「哎呀，這不是小修嗎？怎麼，你父……父親！你父親終於肯放你出來遊歷啦！」好在反應機敏，忌總算在快說出某個不該脫口的字眼前，拼著咬到舌頭的危險換字，這才沒捅出什麼簍子來。

　　也多虧冒險隊其他成員因為提修那句「忌叔叔」，仍處前後認知差異過大，而導致的石化兼當機狀態中，不然這點小紕漏，也足夠心思敏捷的人少許抓出蛛絲馬跡了。

　　例如：菲菲。

　　「是啊，還是媽幫我交涉好久的結果。」提修微笑點頭。

　　儘管危機還未完全解除，認出兩方強者的其中一方是熟人，還是令他放心不少，臉上重新掛起溫和笑容。

　　「我的神！提修！你、你、你……你們……」寇薇兒大呼小叫地拿顫抖的食指比來比去。

　　「你們認識？」菲菲看不下去的替她把話說明白。

　　凱達的視線輪流落在提修和忌臉上，好奇寶寶光線不間斷釋出；卡斯蘭雖沒有凱達誇張，不過神情專注、耳朵拉長的樣子，也足夠說明他的心態。

　　「忌叔叔是我父親的朋友。」

　　「哦──」寇薇兒和凱達異口同聲，另外兩人則流露出瞭然神色。最後還是菲菲反應快，連忙自我介紹：「忌叔叔，我是菲蒂緹亞，可以叫我菲菲，職業魔法師。」

　　「嗯，菲菲……嗎？」忌愣了愣，在瞧見菲菲俏美容顏的瞬間，某個潛藏於心扉的倩影，似乎與之重疊了……「妳好。」半晌，他才回神招呼。

　　有一個成功的先例，大夥兒立刻有了勇氣和動力，紛紛搶著介紹自己──

　　「寇薇兒，鬥士！」寇薇兒舉手，報完名字職業又吐了吐小香舌，盡顯十七、八歲女孩子的青春活力。

　　「凱達，劍士。」凱達摸摸頭，看著忌的目光，流露著毫不掩飾的仰慕欽佩。做為一個二十歲出頭的熱血男兒，他也是有英雄夢的。

　　「卡斯蘭，弓箭手。」

　　相較於前兩人，卡斯蘭的反應就冷淡許多。

　　忌也不以為意，他知道有些人天生性子就冷，一視同仁的一一打過招呼。

　　有了足夠倚仗的高手做後盾，眾人的底氣頓時足了，偷偷瞥一眼確定幽靈鬼王還包裹在層層黑霧裡，一動不動，似乎沒有過來的意思，這群大膽的小傢伙，立刻把心思放到眼前這個，提修的高手叔叔身上。

　　「忌叔叔，你怎麼會來這裡？」

　　發問的自然是提修，其他人則眼巴巴地盯著忌。

　　死亡沙漠不是觀光景點，正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沒正事的話，誰會無聊到這凶險死地來晃盪？又不是活膩了。

　　「送包裹。」忌顯然不認為他的目的有任何需要隱瞞的地方，交代的很乾脆。

　　不過有三個人，儼然無法從這簡單的三個字裡反應過來。送包裹？送到死亡沙漠？那收件者是誰？幽靈鬼王？問號一個接一個冒，他們的表情也越發困惑。

　　提修當然不會是三人之一，而另外一個沒有發呆的則是菲菲。她欲言又止好一會，才不確定地反問：「忌叔叔是時空旅者？」

　　她知道自己家族中，有一張很奇怪的「時空之輪會員卡」，時不時也會聽見「時空旅者」這個名詞。以前她不曉得時空旅者是幹麻的，現在清楚了，不過真正見到時空旅者的模樣，卻是在今夜。

　　「什麼是時空旅者？」一聽見新名詞，三位發呆中的冒險隊成員，馬上回神發問。

　　他們發現，今天可能是本年度知識收穫最豐盛的一天，也發現世界果然很大，還有許多神秘的東西為他們所不知，像「時空旅者」這個職業，他們就聽都沒聽過。

　　「就是送信、送包裹的信差。」解釋的人是提修，「不過時空旅者是專業的信差，和隨便找個人出去送信的兼職完全不同，更大的差別是，時空旅者的業務範圍，包含古今各界，且專門服務會員。」

　　「從古到今？」卡斯蘭皺起眉頭，他大概是不知情三人組中最清醒的。

　　「嗯，從古到今。」提修點頭，神色中也不禁露出羨慕，那是他學都學不來的能力，「時空旅者擁有掌握時間與空間的力量。」

　　「那不是跟時空之神一樣了？」這次提問的是菲菲，她對時空旅者，同樣一知半解。

　　關於這點，連提修都搞不太清楚，也沒敢解釋，反而帶頭把大夥兒的注意力，全集中到忌臉上。見狀，忌也知道他想繼續保持緘默是不成了，對於故友的孩子，這點面子還是要給。

　　「差多了。」忌稍微想了下，整理好說辭，「同樣是操縱時間與空間，時空旅者有限制，時空之神無所顧忌，而且雙方衝突時，時間與空間的法則只會遵循時空之神的意志改變。用魔法師的級別來講，就是魔法學徒和聖魔導士之間的差異。」

　　「我可以理解為絕對時間與相對時間的差異嗎？」提修若有所思的在沙地上畫了條線，線上隨意加幾個點，自顧自地說：「線是時空之神制定的規則，也就是絕對時間；點代表忌叔叔掌控的相對時間，是依附線而存在……」

　　忌從不曾把細想過時空旅者的能力原理，難得有人興致勃勃替他分析，他豈有不洗耳恭聽的道理？所以他跟著蹲下。然後菲菲、卡斯蘭、凱達、寇薇兒也依次蹲下，在提修左右圍成一圈。

　　也不曉得他們是對忌太有信心，或者根本遺忘了，神殿入口處還有個叫幽靈鬼王的威脅在虎視眈眈。

　　「──因此，忌叔叔所謂的改變時間，改變的並非外界，而是自身的時間。」說明到此為止，提修抬頭直盯著忌，他需要當事人給予肯定。

　　收到提修渴求認同的注視，忌若是裝聾作啞，未免太不上道。他仔細回想一下提修的論點，確定無誤，才回覆道：「大致上都對，不過你漏了至關重要的一點。」一根忌的手指，湊到提修眼前。

　　「時空旅者的成員組成複雜，只要有資質又有意願，時空旅者可以是任何種族，可以來自四面八方任何世界，並非每個時空旅者，都具備永生的特性。」

　　一經提點，提修恍然大悟，不過菲菲的嘴巴比他快一步搶答：「一定有種方法或工具，可以讓時空旅者不受時間變化影響。」

　　忌滿意地瞧了菲菲一眼。

　　不光長相，她的聰慧也與「她」很像……可惜再像，她依然是菲菲，不是故鄉裡那個替他斬斷禁錮自由之枷鎖的女孩。儘管她已經將他忘卻，他也絕不會尋找替代品來獲取安慰，那是對他心目中女神的褻瀆。

　　「忌叔叔？」菲菲奇怪地喊，忌瞬間凝固的眼神讓她情不自禁伸手摸臉，一面擔心地問：「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不，沒事、沒事……」忌猛地回神，覺得有解釋的必要，遂道：「妳很像……我一個久違的故人。」

　　敏感察覺到提及「故人」時，忌漆黑的眼眸中有過一絲落寞，菲菲體貼的不再追問，逕自將主題引回方才關於時間的討論。

　　「忌叔叔，你還沒告訴我們怎樣杜絕影響呢？」

　　「很簡單。時空旅者自身的時間，會永遠停止流動。」忌掛著笑容宣布答案，可惜孩子們太年輕，沒能聽出他玩笑般話語中隱含的沉重，「哦哦哦哦」成為他們目前的共同語言。

　　「好啦！閒話到此為止。」拍拍膝蓋，忌站起來。

　　「等等，忌叔叔。」提修突然出口喊住忌。

　　忌低頭一看，依舊蹲著的冒險五人隊你推我、我推你，最後提修被推得無奈，也曉得自己和忌最熟，只得乖乖當一次傳聲筒，道：「我們冒險隊的任務，忌叔叔能不能幫個忙？」

　　看著下頭一群心裡在打他的主意，臉上卻滿是無辜的腦袋瓜，忌揚揚眉，道：「說來聽聽，我考慮。」

　　「我們需要幽靈鬼王的戒指。」

　　「戒指？」忌有些懷疑地反問。

　　「是的。」提修鄭重確認，其他四人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附和。

　　「好吧，我幫你們看看。」

　　忌的目光，轉向神殿入口。

　　在那裡，佇立良久的幽靈鬼王似有所覺，一片模糊，不曉得正望向哪方的面孔攸攸轉回來，明明是讓人看不清五官的面孔，忌卻深刻感受到一道有若實質的目光，牢牢攫住他的視線。

　　「幽靈鬼王？哼哼。」唇畔勾起的冷笑，明白表示忌對此一稱呼的不以為然。說實話，「幽靈鬼王」這個名不符實的代稱，還不如他的「沙漠自閉王」貼切。

　　鬼王？有連死氣也感受不到，存在感全無的鬼王嗎？這種感覺，倒跟他的真面目十成相似……也許，真是他鄉遇故知呢。